黑暗，不再是归墟那吞噬一切的、蕴含着宇宙生灭奥秘的绝对虚无，而是变成了一种粘稠的、沉重的帷幕，包裹着他残破的意识。林陌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弃在深海沟壑的顽石，承受着无法想象的压力，却在某个瞬间，感知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与那宏大死寂格格不入的……波动。
温暖。
稳定。
带着一种……秩序的味道。
这感觉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微尘，在他近乎凝固的意识中漾开了一圈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涟漪。他“看”不到，也“听”不到，只能凭借这最本源的感知，捕捉到那一丝迥异于归墟冰冷秩序的外界信息。
然后，是光。
并非他意识深处那点挣扎求存的“星辉”，而是真实的、透过眼睑传来的、带着温度的光感。这感觉如此陌生，却又隐隐触动了他灵魂深处某个被尘埃覆盖的角落。
他尝试着，用尽了仿佛积蓄了几个世纪的力量，去撬动那沉重如山的眼皮。
一下。
两下。
……
眼前先是模糊的一片昏黄，带着朦胧的光晕。适应了漫长黑暗的眼睛，对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感到刺痛和不适。他眨了眨眼，视野如同老旧的镜头，缓缓对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刷着白色（虽然有些泛黄剥落）涂料的天花板。一盏利用旧时代技术修复的、散发着稳定昏黄光线的吸顶灯。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陈旧布料和一丝……久违的、属于“室内”的、相对干净的味道。
这不是北极光基地那冰冷的金属囚笼，也不是荒原上风雪交加的绝望。这里……是哪里？
他试图转动僵硬的脖颈，一阵剧烈的、源自灵魂和身体双重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他闷哼一声，不得不放弃了这个简单的动作，只能转动眼球，艰难地打量四周。
他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干净的、带着阳光晾晒后气息的薄被。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壁上挂着不知名的、线条朴素的风景画。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挡着，但边缘缝隙透出的天光，表明此刻是白天。
安全？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就被更强烈的警惕和混乱所取代。记忆的碎片如同崩裂的冰川，轰然撞击着他的意识——
王虎咆哮着冲向能量洪流的壮烈身影……
零燃烧灵韵时那温暖却令人心碎的光芒……
苏婉眼中挣扎的漆黑与清明……
崩塌的基地核心……
还有……小月！小月那如同风中残烛般、最终被零强行稳定下来的灵魂波动！
小月！
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他，让他猛地试图坐起！
“呃！” 更加剧烈的眩晕和全身肌肉撕裂般的疼痛让他重重地跌回床上，发出痛苦的喘息。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状况——空空如也。不是疲惫，不是虚弱，而是一种本质上的……“空”。
那曾经充盈在体内、如臂指使、蕴含着毁灭与新生奥秘的寂灭之力，消失了。不，不是完全消失，他能感觉到它们如同死寂的灰烬，沉淀在身体的最深处，无法引动，无法感知，仿佛与他断绝了联系。剩下的，只有这具千疮百孔、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散架的脆弱躯壳，和一个同样布满裂痕、承载着太多沉重记忆的灵魂。
力量……尽失。
这个认知，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在末世中挣扎求生，保护同伴，寻找妹妹，复仇……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力量的基础上。如今，他成了一个……废人？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
端着一杯水和一些流质食物的苏婉走了进来。当她看到床上那个睁着眼睛、虽然脸色苍白如纸却明显恢复了意识的林陌时，手中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和食物溅了一地。
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灰绿色的眼眸在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不敢置信，以及迅速涌起的、如同决堤洪水般的狂喜泪水。
“林……陌？”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境。
林陌看着她，看着这个一路并肩作战、在他意识沉沦时依旧不离不弃的同伴，看着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泪水，心中那冰冷的绝望，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能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苏婉终于反应过来，几乎是扑到床边，泪水不断滚落，她却顾不上擦拭，只是紧紧抓住林陌那只无力放在床边的手，一遍遍地重复：“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感受着苏婉手上传来的温度和那真实的触感，林陌混乱而冰冷的内心，终于有了一丝落地的实感。他还活着。他们……似乎也还活着。
在苏婉断断续续、夹杂着哽咽的叙述中，林陌大致了解了之后发生的事情——零的灵韵涅盘、赵启的死里逃生、曙光城的发现、陈雷的 recognition、以及他们被以贵宾之礼接纳进城。
“零和赵启他们……” 林陌的声音嘶哑，几乎难以分辨。
“他们都活着！零还在沉睡，但生命体征稳定，医生说她在自我修复！赵启的腿保住了，在慢慢恢复！秦医生也没事！” 苏婉连忙说道，她知道林陌最关心什么，“还有林月……她的灵魂结晶被秦医生保管着，状态稳定！”
听到所有人都还活着，尤其是妹妹的灵魂得以保存，林陌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分。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牵动着全身的疼痛，但这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却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活着”的实感。
在苏婉的悉心照料下，林陌喝了些水，吃了一点点流质食物。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喉咙和食道的刺痛，但他强迫自己进行着这最基本的生命活动。
随后，在苏婉的搀扶下，他执意地、艰难地走下了床，挪到了窗边。
苏婉为他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刹那间，略显刺眼的阳光涌入房间，也将他眼前的世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窗外，不是预想中的废墟或荒野。而是一个……井然有序，甚至带着微弱生机的城镇景象。
整齐（尽管材料各异）的房屋，打扫干净的街道，远处传来的、并非战斗或警报的、属于日常劳作的隐约声响。几个穿着打补丁但干净衣服的孩子，正在街道对面的空地上追逐着一个用废旧布料缝制的球，他们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那笑声隔着玻璃，隐约传入林陌的耳中。
这一幕，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在林陌的心灵之上。
他习惯了废墟、杀戮、变异体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他的力量源于毁灭，他的目标直接而残酷——生存，复仇，拯救。
可眼前这一切……这秩序，这平静，这……孩子的笑声……
这一切，与他所认知的末世，与他所经历的残酷，与他自身那浸透骨髓的寂灭气息，是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刺眼。
他站在窗边，阳光照在他苍白而消瘦的脸上，却无法驱散他眼底那一片荒芜的冰冷和茫然。力量尽失，身处一个和平（至少相对和平）的环境，看着那些象征着“未来”和“希望”的孩子……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该做什么。
复仇？向谁复仇？“引渡人”大概率已葬身基地崩塌。
拯救？妹妹的灵魂暂时稳定，零在沉睡但无性命之忧，其他同伴也得到了救治。
战斗？在这里，似乎并不需要他那带来毁灭的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迷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就像一座从地狱深处被打捞上来的、布满裂痕的废墟，骤然被放置在这片充满微弱生机的土地上，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突兀，那么……不合时宜。
苏婉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却难掩脆弱的背影，看着他放在窗台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明白，林陌的苏醒，仅仅是身体和意识的回归。他那在归墟中徘徊已久、承载了太多黑暗与毁灭的灵魂，要如何在这片“曙光”下找到新的支点，将是一场远比身体恢复更加艰难和漫长的……重生。
黎明的光，照亮了曙光城，也照亮了窗前这道苏醒的、却仿佛迷失在过往硝烟与寂灭中的身影。
属于林陌的，另一场无声的战争，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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