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巳时。
镇国摄政王府“杏林轩”内药香袅袅。此处原是府中医馆，韩灵儿主理后扩建为三进院落，前厅诊病，中庭炮制药材，后阁存放医典珍本。今日为接待贞明翁主，楚瑶特命人将中庭暖阁布置为茶室，四壁悬挂《内经图》《明堂图》等医家古画，博古架上陈列着青瓷药瓶、紫砂药碾，透着清雅的书卷气。
贞明翁主李贞贤如约而至。她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朝鲜常服，外罩淡青色半臂，发髻只簪一支素银簪，比前日宴会更显朴素。身后仅跟一名中年医女，提着药箱。
“小女子拜见王爷。”她依礼福身，目光在林惊澜苍白的面色上停留一瞬，“冒昧叨扰，还望王爷勿怪。”
“翁主客气。”林惊澜抬手示意入座，“听闻翁主精研医术，本王这杏林轩倒是寻得知音了。”
韩灵儿奉上药茶，茶汤澄黄，泛着黄芪、当归的香气。贞明翁主轻嗅，微讶：“此茶配伍精妙，黄芪补气，当归养血，佐以少许陈皮理气，正是适合王爷当前气虚血瘀之症。只是……”她顿了顿，“茶中似有一味‘冰片’，性凉，恐与王爷体内寒气相冲？”
韩灵儿眼睛一亮：“翁主好敏锐。冰片确是用来反佐，防黄芪、当归过于温燥。王爷体内寒气虽重，但瘀滞不通，若纯用温补，恐致虚火上炎。冰片量微，取其‘通窍’之效，助药力通达。”
“原来如此。”贞明翁主颔首，“《伤寒论》有云‘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但若兼瘀滞，则需通络。韩夫人用药，已得辨证精髓。”
两女就医术交谈起来，从《黄帝内经》谈到《东医宝鉴》，从针灸谈到方剂。林惊澜静静听着，偶尔插问几句，发现这位朝鲜王女不仅理论扎实，更难得的是有临证心得。
“小女子在汉城时，曾随医女诊治过寒症患者。”贞明翁主话锋微转，“北地苦寒，百姓多患‘寒痹’，症见关节肿痛、畏寒肢冷。寻常医家多用乌头、附子等大热之药，虽能暂缓疼痛，但易伤阴耗气。小女子尝试以针灸配合药浴，取穴以足三里、关元、肾俞为主，药浴用艾叶、花椒、生姜，佐以少量红花活血，效果颇佳。”
她说着，从医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此次前来，特地带了些许高丽参和艾绒。高丽参是百年老参，最善补气固本；艾绒采自汉城南山，阳气充沛。虽知王爷府中不缺珍药，但也是小女子一点心意。”
林惊澜示意韩灵儿收下：“翁主有心了。”
贞明翁主轻抿一口茶，忽然道：“王爷，小女子有一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说无妨。”
“王爷体内寒气，非寻常寒邪，似有……地脉阴寒之质。”她目光清澈，“小女子曾读朝鲜古医书《乡药集成方》，其中记载长白山地脉有‘冰魄’之精，若入人体，寒彻骨髓，非寻常药物可解。王爷月前在长白山镇封寒龙，莫非……”
书房内安静了一瞬。
韩灵儿手中的茶壶微微一顿。林惊澜面色不变：“翁主博闻。不错，本王体内寒气，正是冰魄玄珠残留。”
贞明翁主深吸一口气：“果真是此物。那书中记载，冰魄玄珠乃地脉寒气凝结，凡人触之即僵。王爷能将其镇入体内而不死，已是奇迹。只是……此物若不能彻底炼化，终是隐患。”
“翁主可有解法？”
“小女子不敢妄言。”贞明翁主沉吟道，“但书中提过一法：以‘地火阳泉’浸泡，佐以‘火阳草’‘赤炎石’等纯阳之物，徐徐引导，或可逐步炼化。只是此法耗时极长，且需寻得天然地火泉眼，中原罕见。”
林惊澜与韩灵儿对视一眼——此法与澹台明月、陈芷兰所研不谋而合，且这位朝鲜翁主竟能说出“火阳草”之名，显然对长白山物产极为了解。
“翁主对长白山之事，知之甚详。”林惊澜缓缓道。
贞明翁主放下茶盏，神色郑重：“不敢隐瞒王爷。小女子生母尹氏，祖籍咸镜道，家族世代为长白山采参人。小女子幼时常听母亲讲述山中奇事，故对长白地脉、物产略有了解。母亲曾言，长白山深处有古祭坛，乃女真先民祭祀山神之地，与地脉相通。此番国师金玄锡勾结建州唤醒寒龙，小女子在汉城听闻，便知必与那些古祭坛有关。”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母亲还说过一个秘密：长白山祭坛并非孤例。中原之地，亦有类似‘地脉节点’，古时皆有祭祀。若节点异动，则灾祸频生。小女子观近来天象异变、地动频发，恐……”
“恐天下将有大变？”林惊澜接话。
贞明翁主直视他：“王爷既知冰魄玄珠，想必也察觉了。小女子此番主动请缨，一是为朝鲜赎罪，二也是……想亲眼看看，中原是否真有能应对此变之人。”
话至此，已超出医术范畴。
林惊澜沉默片刻，忽然问：“翁主以为，本王是那人吗？”
“小女子不敢断言。”贞明翁主坦然道，“但王爷能以重伤之躯，稳坐中枢，调度四方，已非常人。且王爷身边，韩夫人精医，柳夫人掌情报，慕容将军镇边关，苏夫人理内务……群英荟萃，各尽其能。这般气象，小女子在朝鲜、甚至历朝史书中，皆未见。”
这是极高的评价。
林惊澜笑了笑：“翁主过誉。不过，翁主既提及‘地脉节点’，本王倒有一问：朝鲜可有关此类节点的古籍记载？”
贞明翁主思索道：“朝鲜王室书库中，确有几部前朝传入的堪舆典籍，提及中原‘八荒镇守’之说。小女子曾翻阅，但内容晦涩，只记得零星几句：‘八荒节点，镇天地戾气；四极星位，定阴阳轮回’；还有‘龙脉既断，渊门将开，血祭可唤幽冥’。”
血祭可唤幽冥！
林惊澜心中一震，这与陈芷兰梦中“血祭已备，只待龙吟”完全吻合。
“那些典籍，如今何在？”
“应在汉城昌德宫书库。”贞明翁主道，“王爷若有需要，小女子可修书请王上准许抄录。只是……朝鲜国小力微，若真逢天地大变，恐难自保。小女子冒昧，敢问王爷：若大明能稳局势，可能……庇护朝鲜一二？”
终于说到正题。
林惊澜看着她：“朝鲜既为大明藩属，自当庇护。但前提是，朝鲜需诚心归附，不可再存二心。”
“这是自然。”贞明翁主起身，郑重一礼，“小女子愿为两国盟好，竭尽全力。另……小女子在医术上尚有几分心得，若王爷不弃，愿定期来府中，与韩夫人切磋，或能为王爷伤势略尽绵力。”
这是表态，也是进一步的合作意愿。
“有劳翁主。”林惊澜颔首，“韩灵儿，日后翁主若来，你需好生接待。”
“妾身明白。”韩灵儿含笑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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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贞明翁主，已近午时。
柳如烟从回廊转角转出，低声道：“王爷，翁主所言与我们所查基本吻合。她在汉城时，确常出入王室书库，且与几位老译官交往甚密。其生母尹氏家族，确是长白山采参世家，二十年前因卷入王位之争而没落，尹氏入宫为侧妃，五年前病故。”
“看来她所言非虚。”林惊澜缓步走向书房，“朝鲜王室书库的典籍，务必拿到抄本。让辽东站设法接触尹家旧人，或许还有更多关于长白山古祭坛的秘闻。”
“是。”柳如烟顿了顿，“另，房山那边，秦姐姐已传来消息：玄阴教分坛回报，房山深处确有古遗迹，当地山民称之为‘鬼王殿’，每逢月圆之夜有异光。但入口被乱石封死，需大量人力挖掘。分坛已调集人手，三日内可打通。”
“告诉般若，挖掘需隐秘，伪装成采石或寻矿。另，让澹台明月准备法器，陈芷兰随行。三日后，本王亲往。”
柳如烟一惊：“王爷，您伤势未愈，房山险地，恐……”
“无妨。”林惊澜摆摆手，“有些事，必须亲眼看看。”
正说着，楚瑶匆匆而来，面色凝重：“王爷，宫中急讯：陛下（三皇子）昨夜又做噩梦，惊醒后高烧不止，口称‘黑龙咬我’。太后急召太医，但药石罔效。太后已命钦天监监正入宫祈福，但……监正说，陛下龙魂受扰，需至亲之人守夜镇魂。太后之意，是想请王爷今夜入宫，为陛下守夜。”
林惊澜脚步一顿。
小皇帝连续噩梦，症状与地脉异动时间如此接近，绝非巧合。
而太后此时召他入宫守夜，是真心求助，还是……另有算计？
“告诉太后，本王今夜入宫。”林惊澜沉声道，“但需带韩灵儿同行。陛下病症蹊跷，或需特殊医术。”
“是。”楚瑶领命，又低声道，“还有一事：魏国公徐弘基今日递了牌子，请求觐见太后，言有‘要事禀奏’。时间……也定在今晚。”
林惊澜眼中寒光一闪。
太后、小皇帝、魏国公、地脉异动、宫夜晚守……
这些线索，似乎正在织成一张网。
“知道了。”他声音平静，“照常准备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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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书房密室。
澹台明月已准备好房山之行所需：罗盘、星图、特制香篆、一包赤红色矿石（炎阳石）、以及几道绘制在黄绢上的符箓。
“王爷，房山古遗迹若真是‘八荒节点’之一，其内必有镇压之物。”她指着星图，“按记载，中原节点镇压的应是‘幽冥秽气’——一种能侵蚀生灵神智的阴性能量。若封印松动，轻则令人噩梦癫狂，重则引发瘟疫、鬼魅横行。”
她看向陈芷兰：“陈姑娘梦境中那座宫殿，很可能就是封印核心。殿中棺椁，或许是历代加固封印的修士遗蜕，以身为镇。但若被邪修利用，转化为‘尸傀’，后果不堪设想。”
陈芷兰脸色发白：“我梦中听见‘血祭已备’，难道有人想用血祭……唤醒那些尸傀？”
“极有可能。”澹台明月凝重道，“而且陛下连续噩梦，症状与‘幽冥秽气’侵蚀相似。若真是节点松动影响到了皇宫……那说明封印破损已相当严重。”
林惊澜沉默片刻：“明月，若节点彻底破裂，会如何？”
“古籍记载，八百年前，西南某节点破裂，秽气弥漫三百里，生灵癫狂互噬，草木枯萎，三年方散。”澹台明月声音发紧，“最后还是集当时三大道门之力，牺牲二十七位真人，才重新封印。”
三百年道门真人，相当于如今的宗师级高手。
林惊澜深吸一口气：“准备最坏打算。般若的江湖渠道，继续接触道门弟子，试探合作可能。另，传令慕容婉：辽东防线进入一级戒备，若中原有变，可放弃部分边镇，收缩兵力，保根本。”
这是极严峻的指令。
澹台明月领命，又道：“王爷，今夜入宫守夜，务必小心。若陛下真是被秽气侵蚀，您重伤之躯，恐易受波及。”
“本王心中有数。”林惊澜看向窗外。
日头西斜，将庭院积雪染成淡淡的金红色。
美丽，却短暂。
就像这承平年间的虚假安宁。
夜幕降临后，真正的暗潮，才会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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