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年的初冬,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来自漠北的寒风如同裹挟着无数冰刃,呼啸着席卷过已然枯黄衰败的草原,狠狠撞在巍峨的大同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悲鸣。然而,比这天气更让人心头发寒的,是如同黑云压城般迫近的战争阴云。
阿剌知院,这个雄踞草原的枭雄,在经过数年的积蓄与内部整合后,终于露出了他最锋利的獠牙。这一次,他不再是试探性的劫掠,而是倾尽全力,集结了控弦之士逾六万,号称十万,兵分两路,如同两柄巨大的铁钳,一路由大将巴图尔率领,猛攻宣府;另一路由其亲自统帅,直扑大同!旌旗蔽日,蹄声如雷,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边关告急的烽火,日夜不息,将北地的天空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色。
大同镇,帅府节堂。
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的冰河。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一位将领眉宇间的寒意与焦虑。王骥端坐主位,苍老的面容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满了沉重。麾下众将,从副将、参将到各路游击、守备,济济一堂,却大多面色沉郁。
“元帅!”宣府来的求援信使,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巴图尔部攻势凶猛,独石口、龙门所接连失守,弟兄们死伤惨重!刘总兵请求大同速发援兵,否则宣府危矣!”
“元帅!探马来报,阿剌知院亲率主力已过杀胡口,其前锋游骑已出现在我大同城外三十里处!兵力远超我军!”斥候营统领的声音同样急促。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大同镇本身兵力不过四万余,还需分兵把守各处关隘堡寨,能够机动的野战兵力不足三万。面对阿剌知院亲自率领的四万五千精锐,正面硬撼,胜算渺茫。若分兵救援宣府,则大同自身空虚,无异于自毁长城。
节堂内争论骤起。
“必须救宣府!唇亡齿寒!宣府若破,大同侧翼尽露,届时我等皆成瓮中之鳖!”一位性如烈火的老将捶着桌子吼道。
“如何救?我军兵力本就不足,阿剌知院主力就在眼前,分出兵马,大同还要不要了?”另一位持重的将领立刻反驳。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宣府陷落,看着刘总兵和数万弟兄……”
“坚守待援!向京城求援!京营精锐若能及时赶到……”
“远水难解近渴!等京营到来,只怕宣府早已化为焦土!”
争吵声、叹息声、无奈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乱哄哄如同市集。悲观与焦躁的情绪在蔓延。王骥沉默地听着,手指在冰冷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沮丧的面孔,最终,落在了靠近末尾,那个一直凝眉沉思、未曾发言的年轻千户身上。
“沈瑄。”王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位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年轻将领。有人期待,有人审视,也有人不以为然。
沈瑄(朱宸瑄)深吸一口气,跨步出列,抱拳沉声道:“末将在。”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你有何见解?”王骥的目光带着考校,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沈瑄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并无丝毫怯场。他走到悬挂的巨大北疆舆图前,拿起指示用的竹鞭,指向阿剌知院主力目前所在的位置,声音清晰地传遍节堂:
“元帅,诸位将军。目前局势,敌强我弱,正面决战,胜算不高。分兵救援宣府,则大同危殆。固守待援,则主动权尽失,且宣府必不能保。”
他顿了顿,竹鞭猛地向西北方向划出一个巨大的弧线,越过苍茫的草原和连绵的丘陵,最终点向一个位于阿剌知院大军后方数百里的位置。
“末将以为,当此危局,唯有行险!阿剌知院倾巢而出,其后勤补给线必然拉长,且因其势大,必然料定我军不敢深入其后方。其粮草辎重,必囤积于此处——”竹鞭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一个标注为“白水泊”的地方,“此地水草丰美(夏季),地势平缓,易守难攻,乃是阿剌知院历年南侵时惯用的屯粮之所!”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末将愿请精兵五千,不,三千足矣!多带火油引火之物,轻装简从,不从正面交锋,而是由此处——”竹鞭再次划出一条隐秘的、需要穿越复杂地形和数个小型沙漠的路线,“迂回穿插,绕过阿剌知院主力大军,直扑白水泊!”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迂回包抄,断其粮道?”一位参将失声叫道,“沈千户,你可知这有多难?沿途皆是虏寇控制区域,地形复杂,水源稀少,一旦被发现,便是全军覆没之局!”
“是啊!三千人孤军深入,无异于羊入虎口!”
“就算成功抵达白水泊,那里必有重兵把守,三千人如何能攻破?”
“此计太过行险,若不成,则白白折损三千精锐!”
质疑声、反对声如同潮水般涌来。这计划确实太过大胆,太过冒险,超出了常规的军事思维。
沈瑄面对质疑,神色不变,朗声反驳:“正因为行险,方可出奇制胜!诸位将军请看,我选择的这条路线,虽艰难,却正是敌人认为我军绝不可能穿越之地,故而戒备最为松懈!至于白水泊守军,阿剌知院主力尽出,留守兵力绝不会多,且必然骄矜懈怠!我军若骤然而至,以有心算无心,以火攻为主,焚其粮草,并非没有胜算!”
他转向王骥,言辞恳切而充满力量:“元帅!阿剌知院大军远征,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巨大。粮草乃其命脉所在!一旦白水泊粮草被焚,其前线大军立成无根之萍,军心必然大乱!届时,其攻势自解,甚至可能不战自溃!宣府之围可解,大同亦可转危为安!此虽险招,却是一举奠定全局之关键!末将愿立军令状,若不能焚毁敌粮,甘当军法!”
节堂内再次陷入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年轻人的胆魄和这计策本身蕴含的巨大风险与收益所震撼。目光再次聚焦到王骥身上。
王骥凝视着舆图上那条孤军深入的迂回路线,又看向眼前这个目光灼灼、充满自信与决绝的年轻将领。他看到了沈瑄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也看到了这个计划一旦成功,将带来的辉煌胜利。他想起了沈瑄这些年来一次次出人意料的表现,想起了他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谋略。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三千精锐,是沈瑄这个他极其看好的未来将星,更是整个大同、乃至宣府的安危!但若赢了,回报将是彻底击退阿剌知院,换取北疆至少数年的安宁!
时间仿佛凝固。众将屏息凝神,等待着元帅的最终决断。
王骥缓缓站起身,苍老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重新注入了力量,一股久经沙场、敢于决断的霸气油然而生。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声音沉稳如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将不必再议!”
他看向沈瑄,一字一句道:“沈瑄!”
“末将在!”
“本帅准你所奏!与你精骑三千,携半月干粮,多备火油弓弩!依你选定路线,迂回敌后,直捣白水泊!焚其粮草,乱其军心!”
“末将得令!”沈瑄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王骥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他:“记住,此战关乎国运!不必强求全功,若事不可为,保全自身,速退!”
“元帅放心!末将……定不辱命!”沈瑄深深一揖,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
力排众议,乾坤独断。一场足以影响北疆格局,乃至震动朝野的千里奔袭、决胜之策,就在这朔风凛冽的帅府之中,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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