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已失了盛夏的毒辣，变得温吞而明亮，如同融化的金子，透过靖王府庭院中那几棵老槐树层层叠叠、开始泛黄的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仿佛碎了一地的琉璃。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被日光晒过后特有的干燥清香，以及一丝……越来越浓郁、极不和谐的焦糊味，这味道霸道地撕破了午后应有的宁静与祥和。
庭院中央，那片被萧战执意平整出来、与周遭雕栏玉砌格格不入的沙地上，此刻正支着一个黑乎乎、显得格外笨重扎实的行军灶。这是萧战前几日软磨硬泡，从兵部一位管了几十年军需、胡子花白的老官儿那里弄来的“真家伙”，据说是边军野外扎营时常用的款式，厚重耐用，烟道设计却远不如宫中御灶精巧。此刻，灶膛里，干燥的柴火正噼啪作响，奋力燃烧，只是那火势如同萧战此刻的心情，起伏不定，时而萎靡得只剩几点火星，时而又猛地窜起，带着骇人的势头。黑灰色的浓烟，如同不听话的顽童，时不时地从灶口和缝隙处不受控制地窜出来，打着旋儿升腾，夹杂着呛人的草木灰烬味道，将周遭的空气都染得浑浊了几分。
萧战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窄袖常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此刻却被他糟蹋得不成样子。更滑稽的是，他外面极不协调地系着一条不知从哪个膳房小太监那里硬讨来的、过于宽大的粗布围裙，围裙上早已沾满了面粉、水渍和黑灰。他脸上、额头上、甚至挺直的鼻梁上都蹭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炭黑，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那张俊朗的脸上冲出几道蜿蜒的痕迹。他正全神贯注、却又明显手忙脚乱地围着那口同样黑沉沉的行军铁锅打转，眉头紧紧锁着，如同面对着一局无比复杂的棋局。
他脚边摆着几样被他视为“军中标准”的食材：一小盆淘洗了数遍、总算不见沙砾的糙米，米粒粗糙，远非宫中的贡米可比；一团被他反复揉捏、却因水粉比例失调而显得有些过于硬实、形状也不太规整的面团，倔强地瘫在盆里；还有几根带着泥土气息、洗得还算干净的野菜叶子，蔫头耷脑地躺在一边。
“先……先煮粥，再……再烤饼！老军需是这么说的没错……”萧战嘴里念念有词，努力回忆着那位老军需官含糊其辞、夹杂着大量手势的指点。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战场般，舀起一大瓢冷水，哗啦一声倒进架在灶上的那个硕大行军锅里，水花溅湿了他的袍角。接着，他端起那盆糙米，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量有点少，又添了一把，这才一股脑儿倒了进去，米粒沉入锅底，与水尚未完全融合。
接下来是生火。他蹲下身，抄起那根沉甸甸的烧火棍，学着记忆中伙头兵的样子，试图拨弄灶膛里堆积的柴火，想让火烧得更旺、更均匀些。然而，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技巧，也低估了这军灶的脾气。一棍子下去，力道没掌握好，几块正燃得旺盛的木柴被猛地捅出灶膛，带着火星滚落到沙地上，险些引燃了他价值不菲的云锦袍角！
“哎呀！”萧战惊呼一声，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形象，慌忙用脚去踩，一阵尘土飞扬，总算将火星踩灭，自己却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快被熏出来了，模样愈发狼狈。
浓烟愈发肆虐，熏得他眼睛发酸，视野都有些模糊。他强忍着不适，手忙脚乱地将散落的木柴塞回灶膛，又添了几根新柴，折腾了好一阵，灶膛里的火总算再次燃烧起来，虽然依旧忽大忽小，如同他此刻忐忑的心跳，但至少不再往外掉“火球”了。
稳住火势（在他看来算是稳住了），萧战抹了把汗，又开始对付那团不听话的面团。他想学着军中那些熟练伙夫的样子，把面团在手里掂量几下，然后“啪”地一声利落地拍成饼状，再精准地贴在热锅边上，利用锅壁的热量烤熟。可那面团在他手里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思想，格外黏手，用力一拍，不仅没成饼，反而牢牢粘在了掌心，甩都甩不掉。好不容易借助干面粉，将面团分成几个大小不一的剂子，再拍成厚薄不均、奇形怪状的“饼”，准备往锅边上贴时，又遇到了难题。
锅壁已经被灶火烤得滚烫，冒着丝丝热气。萧战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块最“像样”的饼，试探着往锅边凑，可距离和力道总是把握不好。第一个饼，因为离得稍远，没贴住，软塌塌地滑落，直接掉进了锅底正在加热的米汤里，瞬间被浑浊的汤水吞没，化开成一团面糊。
“完了！”萧战懊恼地一拍大腿。
他不信邪，又拿起第二个饼，这次凑得近了些，用力往上一按——结果用力过猛，饼是贴住了，小半边却耷拉下来，直接浸到了米汤里，成了半煮半烤的“怪胎”。
接连的失败让他有些气馁，额上的汗出得更多了。他深吸几口气，告诉自己冷静，总算将剩下的三四个饼，颤颤巍巍、东倒西歪地贴在了锅沿上，虽然姿态各异，但总算没有立刻掉下去。他刚想松口气，直起腰来欣赏一下自己的“成果”，却因为只顾着看饼，完全忘了留意灶膛里的火。
一阵不算大的秋风吹过，拂过庭院，也钻进了灶膛。风助火势，原本有些萎靡的火苗如同被注入了活力，猛地窜高，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黝黑的锅底，发出滋滋的、令人不安的声响，锅里的米汤也开始剧烈翻滚。
“坏了！火太大了！”萧战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他慌忙又蹲下身，手忙脚乱地用烧火棍将灶膛里过多的柴火往外扒拉，试图减小火势。一阵烟灰扑面而来，他又是一阵猛咳，眼睛都被熏出了泪花。
等他好不容易将火势再次压下去，一股无法忽视的、带着焦苦气息的糊味，已经顽强地穿透了之前的烟火气，弥漫在整个院子里，甚至盖过了草木的清香。萧战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带着最后一丝侥幸，用衣袖垫着手，小心翼翼地揭开那沉重的木头锅盖。
一股更浓烈的白汽混合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锅里的景象让他眼前一黑——只见锅底那层糙米已然牢牢粘在了锅壁上，被过度的高温烤成了深褐色，甚至有些发黑，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绝望的焦糊气泡。原本还算清亮的米汤，也变得浑浊不堪，颜色黯淡。而贴在锅边的那几个饼，靠近灶火的一面，已然焦黑如炭，边缘卷曲，散发着浓烈的焦苦味；而另一面，却因为受热不均，还残留着生面的惨白色，僵硬地贴在锅壁上，如同几张怪异的面具。
他拿着锅铲，对着这一锅堪称“灾难”的杰作，彻底陷入了呆滞。脸上黑灰混着汗水，写满了巨大的沮丧和无处遁形的尴尬。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想要复原“军中味道”给她一个惊喜的期待，在这一刻，都被这焦糊的气味打击得粉碎。
就在这时，一阵轻盈而稳健的脚步声自院门口传来。李凤瑶的身影出现在了月亮门下。她显然是处理完瑶光殿的事务后，信步走来想看看萧战又在捣鼓什么，却被这越来越浓烈、绝不属于任何珍馐的焦糊味以及院子里隐约的动静引了过来。
一进院子，映入她眼帘的，便是萧战这副如同刚从灶膛里爬出来的狼狈模样，以及那口正不断散发着失败气息的行军锅。院子里烟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焦苦、烟火和萧战身上汗水混合的复杂味道。
萧战一看到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随即脸上迅速爆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他下意识地就想挪动身体，试图挡住那口让他无地自容的锅，可他高大的身躯又如何能完全遮掩？他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那个半边焦黑、形状最为古怪的饼，像是握着一个烫手山芋，讷讷地开口，声音因紧张和羞愧而带着明显的颤抖和磕绊：“瑶、瑶瑶……你、你怎么来了……我、我……我想给你做顿……做顿军中那种饭……就是……就是以前听你说起过的……没想到……搞……搞砸了……”
他的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她对视，目光飘忽地落在焦黑的锅底、糊掉的粥以及自己脏污的双手上，恨不得立刻化作一缕青烟，或者脚下这沙地能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
李凤瑶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她只是缓步走上前，绣着暗纹的软底宫靴踩在沙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没有先去关注萧战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尴尬和挫败，目光先是落在那口依旧冒着丝丝余热和焦气的行军灶与铁锅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怀念？随即，她的视线平移，落在了萧战手中那块卖相极其糟糕、堪称“惨烈”的焦饼上。
在萧战紧张得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注视下，她平静地伸出手，动作自然无比，仿佛接过的是什么御膳房精心制作的糕点，很轻巧地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取过了那块焦饼。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低下头，就着那焦黑和半生不熟并存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口。
饼的外层焦硬得硌牙，带着浓重的苦味，内里未熟的部分则僵硬粘牙，带着生面粉的味道。这口感，实在是对味蕾的一种考验。但她并没有立刻吐掉，而是微微蹙了下眉，随即细细地咀嚼起来，脸上没有任何嫌弃或不适的表情，眼神沉静，仿佛在品味着什么需要认真对待的食物，又像是在透过这糟糕的味道，感受着别的什么东西。
萧战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心脏跳得像擂鼓，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院子里只有灶膛里残余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片刻后，李凤瑶终于抬起头，将口中那口实在算不上美味的饼咽了下去。她看向一脸忐忑、如同等待宣判的萧战，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她的唇角，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的、带着真实温度的弧度，那笑容并不灿烂，却如同穿过厚重云层的第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所有阴霾和不安。
“火太大了，柴塞得太满，热气不均。贴饼时离火口太近，受热一面过猛，另一面不足，翻面也不及时。”她开口，语气平和得如同在点评一次寻常的战术演练，精准地指出了他失败的技术关键。然而，她的话锋随即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柔和与暖意，“不过……”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咬了一口的焦饼上，仿佛在看一件有趣的物事。
“虽然糊得厉害，但这股焦苦味，这外糊里生的口感……”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飘忽的意味，“倒真有几分……当年在军中，情势紧急、埋锅造饭时，匆忙间弄出来的味道。那时候，能有口热乎的、哪怕是糊了的吃食，就已经很好了。”
她说着，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又低头，就着那焦黑处，坦然自若地咬了第二口，细细地嚼着，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回味”的神情。
萧战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没能完全理解她话中的含义，更不敢相信她竟然……又吃了一口？
李凤瑶看着他这副傻乎乎、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样子，脸上的笑意不禁更深了些，几乎要溢出眼底，让她整个人都显得生动明亮了许多。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先是指了指那口依旧在散发着失败气息的行军锅，然后又虚点了点萧战脸上那纵横交错的黑灰，语气里带着几分难得的、近乎揶揄的调侃：“下次若还想学，我来教你。保证不糊锅，也不至于……把自己弄成这副小花猫的模样。”
“噗嗤——”旁边远远侍立、一直强忍着笑意、脸都憋红了的贴身太监福德，终于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又意识到失态，赶紧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
萧战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受到指尖沾染的油腻和黑灰，再结合李凤瑶的话和福德那压抑不住的笑声，脸上的红晕简直要滴出血来，一路蔓延到了耳根，烧得他耳朵滚烫。但与此同时，看着李凤瑶不仅没有丝毫生气或嫌弃，反而带着笑意，甚至带着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怀念”，吃下了他做的、堪称灾难的焦饼，还说有“军营的味道”，那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挫败感和尴尬，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满足感取代。
那是一种被全然接纳、被深刻理解的温暖。
他挠了挠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也跟着傻呵呵地、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先前所有的狼狈和笨拙，似乎都在她包容而带着暖意的笑容里，化为了值得珍藏的记忆。
“好！下次你教我！我一定好好学！保证不再弄成这样！”他用力地点着头，眼睛亮得如同落入了星辰，所有的沮丧一扫而空，只剩下满满的干劲和期待。
李凤瑶看着他重新焕发出光彩的脸庞，又看了看锅里那惨不忍睹的糊粥和几个姿态各异的焦黑“饼尸”，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与无奈：“罢了，这些……今日就当尝个新鲜，忆苦思甜了。走吧，这里让下人来收拾，我们去瑶光殿，让膳房重新准备些吃的。”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院子里焦糊味尚未完全散去，沙地上还残留着狼藉的痕迹。但两人之间，那相视而笑的默契与温馨，却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失败与尴尬都隔绝在外。萧战手忙脚乱的笨拙尝试，和李凤瑶那超越食物本身味道的包容与理解，在这秋日午后的靖王府庭院里，构成了一幅远比任何精致画卷都更真实、更动人的画面。这一场彻底失败的“军中饭”，其意义，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成为两人情感脉络中，一道独特而温暖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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