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的反击策略,如同一石投入本就波澜暗涌的池水,激起了层层叠叠、远超预期的涟漪。一道道看似疯狂、却又精准狠辣的命令,从河东那座并不起眼的坞堡发出,化作无形的刀剑,刺向慕容垂庞大帝国的各个脆弱关节。
河北,魏郡元城,冯氏坞堡。
堡墙之外,燕军巡骑如狼群般环伺,封锁了所有出入通道。堡内,人心惶惶,压抑的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家主冯跋 面色阴沉,望着堡外黑压压的敌军,手中紧握着一份刚刚由死士冒死送入的、来自河东的“诏书”。
诏书上,不仅追封了那些已被慕容垂屠戮的坞堡主为忠烈侯、刺史,更将他冯跋加封为“车骑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这封赏重得让他心跳加速,也烫得他手心冒汗。与此同时,一些刻意流传进来的消息也到了他耳中:慕容垂在中山、蓟城一带的后方似乎遇到了大麻烦,秦军奇兵频现,粮草被焚,谣言四起,甚至传言慕容垂的几个儿子正在互相指责……
“慕容垂……”冯跋咬牙切齿,家族的仇恨、近日的压迫、以及对燕军内部不稳的猜测,与手中这份沉甸甸的“空头支票”交织在一起,最终点燃了他骨子里的悍勇与投机之心,“你想困死我?老子偏不让你如意!”
他猛地转身,对族中子弟和心腹家将低吼道:“慕容垂残暴不仁,后方不稳,此乃天赐良机!苻坚天王并未忘记我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今夜,组织死士,突围求援!不,不是求援,是去联络周边所有受过燕军欺压的寨子,把天王的诏书和慕容垂后方大乱的消息传出去!要闹,就闹得更大一点!”
当夜,冯氏坞堡数支精干小队趁夜色掩护,凭借对地形的熟悉,竟然真的撕开了一道口子,突围而出!他们不仅带去了冯跋决意反抗的消息,更将苻坚的封赏诏书和慕容垂“后方遇袭、内部生变”的谣言像种子一样撒向了河北各地。
太行东麓,武安附近山区。
李威和雷恶地接到了苻坚最新的命令。虽然对放弃袭扰粮道、转而硬撼慕容农主力感到有些意外和压力,但军令如山。
“陛下这是要咱们当诱饵,还是锤子?”雷恶地瓮声瓮气地问,擦拭着他那把厚重的环首刀。
李威目光锐利地看着地图:“既是诱饵,也是锤子。慕容农被咱们溜了这么久,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又接到清剿后方的命令,必然急躁。咱们就给他来个狠的,打疼他,让他不得不向慕容垂求援,从而减轻邺城和那些豪强的压力!”
他们精心选择了一处利于骑兵突袭和撤退的谷地,然后故意露出破绽,派小股部队引诱慕容农。求胜心切的慕容农果然中计,率麾下数千精骑猛追而来,一头扎入了李威预设的战场。
战斗爆发得突然而激烈。羌骑在雷恶地的率领下,发挥其悍勇绝伦的特性,如同下山猛虎,直扑燕军前阵。李威则率领主力骑兵从侧翼发起致命冲击。箭矢如蝗,刀光如雪,战马嘶鸣,士兵的怒吼与惨叫响彻山谷。
燕军虽众,但被地形所限,无法展开,又遭突袭,顿时陷入混乱。慕容农奋力指挥,却难以遏制败势。这一仗,李威和雷恶地抱着必死之心,硬生生将慕容农的部队击退,斩首数百,自身也付出了百余骑伤亡的代价,雷恶地本人身被数创,犹自大呼酣战。
消息传回燕军主营,慕容垂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西线的骚扰不仅未平,反而愈演愈烈,竟然能击退他儿子率领的精锐!这苻坚的残部,远比想象的要难缠!
中山、蓟城一带。
影狼麾下的“绣衣”和重金收买的亡命之徒,开始了疯狂的破坏与煽动。他们不敢攻击重兵把守的核心城池,却对郊外的粮站、小股巡逻队、乃至地方豪强的庄园发动了零星的、却极其恶劣的袭击。纵火、投毒、散播谣言……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秦军翻越太行山了!数万大军直扑中山!”
“慕容垂在邺城吃了败仗,重伤不起!”
“吴王欲立幼子,慕容宝将军已被软禁!”
“并州的西燕军也要东进了!”
谣言越来越离谱,却偏偏击中了后方守军和百姓最为脆弱的神经。恐慌情绪开始蔓延,地方官员和豪强们人人自危,纷纷加强戒备,并向慕容垂发出雪片般的求援和询问文书。慕容垂的后方,虽然实体损失不大,但信任和稳定的基石已经开始松动。
邺城城外,燕军大营。
慕容垂确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西线战事不利,儿子慕容农被打退,请求增援。后方谣言四起,警报不断,虽然他知道大半是虚惊一场,但那种无处不在的骚扰和人心浮动让他烦不胜烦。更重要的是,那些原本已被压服的河北豪强,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冯氏突围散布消息的行为,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他原本打算以雷霆手段清剿后方,快速掐灭所有反叛苗头后再全力解决邺城。但现在,局面似乎正在失控。苻坚的应对比他想象的更加狠辣和老道,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反而将他的清剿行动变成了点燃更大反抗火焰的火种。
军帐内,慕容垂看着各地传来的噩耗和谣言,脸色铁青。长子慕容宝和侄子慕容麟因为西线失利和后方谣言互相指责,争吵不休。
“父王!必是慕容农轻敌冒进,才致此败!应严惩不贷!”慕容宝急于推卸责任。
“放屁!若非后方谣言惑乱军心,牵制兵力,岂容李威猖狂!影狼之辈,定要碎尸万段!”慕容麟反唇相讥。
慕容垂猛地一拍案几,怒吼道:“都给我闭嘴!”
帐内瞬间寂静。慕容垂疲惫地揉着眉心,他一生征战,罕逢敌手,从未像现在这般感到掣肘与窝火。苻坚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根本不与他正面交锋,却不断在他周围制造麻烦,让他疲于奔命。
“传令……”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暂缓对后方坞堡的清剿,收缩兵力。慕容农所部,固守要点,不得再轻易出击。从围城部队中,再抽调五千人,由慕容麟率领,急速回援中山、常山一带,稳定后方,肃清谣言,扑灭所有骚乱!”
这是一个不得已的退让。为了保住基本盘,他不得不再次削弱对邺城的包围力量。
河东,坞堡内。
最新的战报如同春风般陆续传来。
“报!冯氏成功突围,河北豪强震动,多人暗中响应!”
“报!李威将军于武安击退慕容农,斩首数百!”
“报!燕军主力慕容麟部已拔营,疑似回援中山!”
“报!邺城方向观察,燕军围城营地似乎有收缩迹象!”
每一个消息,都让营中压抑的气氛缓解一分。郭质、毛当等人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欣喜。太子苻宏看向父亲的目光,充满了近乎崇拜的震撼。
苻坚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喜色。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说,是他用巨大的风险和将士的鲜血换来的。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依旧萧瑟的秋景。
“慕容垂退了一步……”他喃喃自语,“但这还不够。”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慕容垂只是暂时收缩,并未伤筋动骨。一旦他稳定后方,必然以更加凶猛的气势反扑。
“传令李威、雷恶地,见好就收,退回太行山险要处休整补给,并择日返回大营。”
“传令郭质,加大与河北豪强的联络力度,慕容垂的退让就是最好的说服工具!将他们更紧密地绑上我们的战车!”
“传令影狼,活动可以暂缓,重点转向侦查,摸清慕容麟回援后的兵力部署和慕容垂新的围城计划。”
他转过身,看着帐内群臣:“秋风扫叶……慕容垂想扫清我们,但现在,风势变了。传朕旨意,全军做好准备。下一步,该我们……越过太行,将战火,真正烧到河北去了!”
蛰伏已久的力量,终于要露出它真正的锋芒。中原的棋局,进入了新的阶段。苻坚,这位从绝境中挣扎而起的帝王,终于要踏出河东,正式与他的宿敌——战神慕容垂,在中原大地之上,展开一场决定北方命运的终极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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