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台城的朱红宫墙却已试图掩盖血迹与焦痕。寅时三刻，晨光熹微，厚重的钟声自太极殿方向传来，穿透薄雾，宣告着新一天的朝会——亦是旧时代终结后的第一次大朝会。
宫门次第开启，披坚执锐的北府军士取代了往日衣冠楚楚的羽林郎，肃立于御道两侧。他们的铁甲上犹带征尘，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步入宫门的官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新涂的丹漆、未散尽的烟火味，以及一种紧绷的、权力更迭所特有的肃杀。
百官们身着朝服，步履谨慎，面色各异。许多人眼底藏着惊惶未定，更多人则是小心翼翼的观察与权衡。他们穿过曾被血火洗礼的广场，走向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太极殿。
太极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御座之上，晋安帝司马德宗身着衮服，却目光呆滞，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他对殿中肃杀的氛围毫无所觉，偶尔歪头，茫然地看着丹陛之下黑压压的人群。琅琊王司马德文一如往常，侍立在御座之侧，面色苍白，却强作镇定，不时低声对皇兄提示着一两句。他的目光，却难以控制地飘向站在百官最前方的那个身影——刘裕。
刘裕并未着甲，而是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紫袍朝服，冠冕整齐。但他挺拔如松的身姿、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以及那双深不见底、锐利如刀的眼睛，无不透露出百战悍将的杀伐之气，与这文雅的朝堂形成微妙而强大的对比。
赞礼官高唱礼仪。
刘裕率先趋步上前，依足礼制，趋行、叩拜、山呼万岁，动作一丝不苟，姿态恭谨异常，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他身后的北府系将领如何无忌、刘毅、孟昶等人，亦紧随其后，行礼如仪。然而，任谁都看得出，这谨守臣节的外表下，是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
“臣，刘裕，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今已克复京师，擒斩逆玄，廓清寰宇……”刘裕的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禀报着平定桓玄之乱的经过，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
侍中代表皇帝宣示嘉奖。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加官进爵落在刘裕及其部将头上：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实权尽握，位极人臣。
然而，当提到可“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时，刘裕却深深一揖，朗声辞谢：“陛下厚恩，臣感激涕零。然此皆古之贤相、匡扶社稷之殊荣，臣资浅德薄，仅尽人臣本分，安敢僭越？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待海内真正澄清，再议不迟。”
殿中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随即又归于死寂。几位老臣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他们没想到这位出身行伍的枭雄，竟能在这等时刻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和低调的姿态。辞谢殊荣，既是姿态，也是试探，更是一种深远的政治智慧——他不想过早地刺激那些潜藏的反对力量，也不愿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刘裕垂首而立，眼角余光却将殿中百官的种种反应尽收眼底。何无忌的坚定，刘毅瞬间闪过的一丝不解与嫉妒，孟昶的沉稳，王谧、谢混等士族代表脸上那难以捉摸的平静……他心中冷笑，深知这表面的顺从之下，暗流何等汹涌。桓玄的下场近在眼前，但他刘裕，绝不会重蹈覆辙。
朝会之后，真正的权力运作转移至尚书省。
刘裕在此雷厉风行地处理善后事宜。他首先下令将桓玄及其核心党羽卞范之、庾颐之等人的罪状明告天下，公布其弑君篡位、祸国殃民之罪。桓玄被押赴刑场，公开处决，首级传送各州郡示众。其过程迅速果决，没有丝毫拖延，以最强硬的手段宣告了旧时代的终结，也极大地震慑了人心。
但对于桓玄集团的中下层，刘裕则采取了分化策略。“首恶既除，胁从不同。”他下令详细甄别，罪大恶极者绝不宽恕，但被裹挟或因势屈从者，则给予自新之路。一批原桓玄麾下的中低级官吏甚至被留用，此举有效地减少了清算带来的恐慌和阻力，加快了建康秩序的恢复。
刘裕在值房单独召见了以王谧、谢混为首的数位江东士族代表。
房间内熏香袅袅，气氛却并不轻松。刘裕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桓玄肆虐，宗庙倾危。裕起兵讨逆，非为个人功名，实为社稷存续，亦为保全江东衣冠文物。今日之后，朝廷百废待兴，仍需倚仗诸位先生鼎力相助，共克时艰。”
王谧作为代表，言辞极为恭谨：“车骑将军挽狂澜于既倒，功在社稷，泽被苍生。我等江东旧姓，感佩莫名，自当竭尽驽钝，以供驱策，助将军稳定人心，恢复秩序。”
双方言语往来，看似和谐，实则机锋暗藏。刘裕承诺保护士族合法权益，承认他们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和文化上的领导地位，甚至允诺将会举荐士族子弟出任要职。但他也毫不含糊地强调：“然国法纲纪，不可废弛。今后诸事，皆需依法度、依规矩而行。北府将士粗鄙，然军法森严，若有冒犯之处，裕必严惩不贷；同样，若有士庶敢于恃宠而骄，视国法如无物，裕亦绝不姑息。”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安抚，又警告。士族们自然听懂了弦外之音：合作，则利益可得；挑战新秩序，则北府军的刀剑绝不认人。他们躬身应诺，表情谦卑，退出值房时，背后却已渗出冷汗。他们知道，这位新的主宰，比之桓玄，更加难以应付。
如何处理司马道子，成了检验刘裕政治手腕的关键一环。
次日朝会，果然有御史出班，慷慨陈词，痛斥司马道子昔日祸国、与桓玄暗通款曲、致使乘舆播越、社稷几倾之罪，言之凿凿，请旨严惩。
殿内目光瞬间聚焦于刘裕身上。
司马道子已被软禁，此刻面如死灰，瑟瑟发抖，求助般地望向御座上的傻皇帝和琅琊王，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刘裕沉吟片刻，出列奏道：“陛下，司马道子乃皇室至亲，虽有失德之处，恐亦是受奸人蒙蔽。且念其年老体衰，于国有旧劳。臣以为，死罪可免，然不可再居中枢，混淆视听。不如削其爵禄，流放远郡，使其闭门思过，以全陛下仁孝之名，亦显朝廷法度之公。”
他语气沉痛，仿佛真是为了皇室体面着想。晋安帝自然无法决断，一切依刘裕所奏。诏书当即拟就：贬司马道子为庶人，流放安成郡，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一场看似激烈的朝议，实则早已注定结局。刘裕借朝臣之口定罪，再以“宽仁”姿态建议流放，既彻底清除了这个潜在的政治麻烦，避免了亲手屠戮宗室的恶名，又赢得了“顾全大局、宽宏大量”的美誉，还将司马道子的命运与“朝廷法度”捆绑，暗示任何挑战秩序者皆有此下场。一套组合拳，玩得炉火纯青。
退朝后，刘裕即刻召何无忌、刘毅等心腹将领于军府议事。
巨大的江东地图铺在案上，刘裕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长江一线。
“桓玄已灭，然江北巨寇未平。苻朗十万大军，虎视眈眈，乃心腹之患。”他目光扫过诸将，“我军新胜，然久战疲敝，且建康初定，内务繁杂，绝非与苻朗决战之时。”
他连续下达命令：
“无忌，你总领水军事务，即刻整顿舟师，巡弋江防，沿江烽燧哨卡加倍，昼夜监视北岸动静，但有异动，即刻飞报！”
“刘毅，你部驻防石头城、西州城，控扼上游水路，修复城防，广积粮草军械。”
“其余诸将，各率所部，分屯京口、姑孰、历阳等要害之地，深沟高垒，操练士卒，无令不得妄动！”
他强调的是守势，是警惕。诸将领命，他们都深知苻秦军的战斗力，无人敢怠慢。
恰在此时，亲兵来报：江北苻朗遣使送来国书。
刘裕冷笑一声：“来得正好。让他进来。”
秦使身着锦袍，态度不卑不亢，呈上国书。文中以秦王苻坚的名义，恭贺刘裕平定桓玄之乱，称赞其“功勋盖世”，并再次重申大秦此番用兵，只为讨伐不臣之桓玄，如今逆首已诛，愿与江东新主“永结盟好，各守疆界”。
刘裕听完，面色平静，甚至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多谢苻坚陛下美意。桓玄篡逆，人神共愤，天下共击之。秦主深明大义，裕感佩于心。江东屡遭兵燹，生灵涂炭，我朝亦愿休兵止戈，与北岸和平共处。请使者回报，我朝愿与秦主共守此约。”
他让人重赏来使，以礼相待，送至馆驿休息。使者走后，刘毅忍不住开口：“车骑，苻坚、苻朗狼子野心，此举分明是缓兵之计，意在麻痹我等！”
“我岂不知？”刘裕淡淡道，“他将计就计，我亦将计就计。他需要时间等待我军内乱，我需要时间整合内部，巩固江防。眼下，时间对我更为宝贵。传令下去，沿江戒备，丝毫不得松懈！同时，多派细作过江，我要知道苻朗大营的一举一动！”
城内，士族们表面顺从，私下不知在酝酿何种算计；北府军诸将虽骁勇，但如刘毅，已渐露骄矜之色，未来能否始终如一？皇帝虽愚，仍是名义共主，如何处置这尊傀儡，长远看亦是难题。百废待兴，府库空虚，流民待抚……千头万绪。
而最大的威胁，始终来自北方。苻朗的使者言辞恳切，但江北军营的灯火，却比往日更加密集。那隔江相对的，是一个同样雄才大略、甚至可能更为可怕的对手——苻坚。他的“友好”，比桓玄的刀剑更令人心悸。
夜风渐起，带着江水的湿寒，吹动他的袍袖。刘裕极目向北望去，目光仿佛要穿透沉沉夜色，越过浩瀚长江，直抵那遥远的、强敌环伺的北方。
他知道，平定桓玄，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的争霸之路，此刻才刚刚启程。与苻坚的巨秦之间的最终较量，无可避免。眼前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而脆弱的间隙。
北方的天空，浓重的乌云正在缓慢汇聚，遮没了星月之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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