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丸都山城，鸭绿江的支流通沟水环绕而过，山势雄奇，王城依山而建，易守难攻。高句丽王宫“尉那岩宫”内，炭火已熄，取而代之的是从南方商路购得的、散发着清雅香气的檀香。高句丽第19代王，被后世称为“好太王”的高谈德，正襟危坐于白虎皮铺就的王座之上。他年约四旬，面容刚毅，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眼睛开合之间，精光闪烁，既有猎鹰般的锐利，又不失王者的深沉。此刻，他手中正捏着一份来自西部边境的紧急军报，以及一份由心腹重臣呈上的、关于秦国近期动向的分析奏疏。
军报上，那支三十人斥候队全军覆没、一名“大兄”被俘的消息，像一根刺，让他感到些许不快，却并未惊慌。秦军换将后的反击，在他的预料之中。
“平原公苻晖……苻坚的儿子。”高谈德低声自语，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轻蔑与审视的复杂神色。
轻蔑，源于历史的经验与地缘的优越感。 在他的认知里，中原王朝如同走马灯般更迭，强将如云德魏蜀吴三国、疲软的晋、前赵、后赵......，哪个不是昙花一现？那些来自草原或边陲的胡人首领，即便一时强盛，入主中原后，往往迅速腐化，陷入内斗，最终土崩瓦解。氐人苻坚，在他看来，不过是这漫长序列中的又一个“幸运儿”罢了。他高句丽立国数百年，历经汉、魏、晋诸朝，雄踞辽东，山城固若金汤，早已习惯了南方政权的兴衰起伏。“中原无百年之运”，这句从汉人那里学来的话，他深以为然。秦国的强大，或许只是暂时的。
但忌惮，也同样真实存在。 苻坚此人，与他所知的那些只知砍杀的胡酋似乎不同。其推行儒学，重用汉臣，励精图治，短短十余年间扫平群雄，统一北方，这份文治武功，不容小觑。尤其是近年来，秦军南灭东晋，西定凉州，威服西域，展现出的战斗力和战略眼光，绝非乌合之众。如今，苻坚不仅派来了儿子镇守幽州，更在边境整军备武，其意图，昭然若揭。
“苻坚……你是想做汉武帝？”高谈德心中冷笑，“朕这片江山，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放下军报，目光扫过殿内几位核心大臣，包括掌管军事的“大加”和负责外交的“使者”。
“秦人增兵幽州，其子亲至，看来苻坚是铁了心要报此前之仇，甚至觊觎我大好河山了。”高谈德的声音沉稳有力，在殿中回荡，“诸位，有何对策？”
一位主战派“大加”激昂道：“大王！秦人远来，后勤漫长，且其西、北皆有不臣之患，必不能久！我高句丽山川险固，将士用命，何惧之有？当趁其立足未稳，集结大军，予其迎头痛击，让其知难而退！”
高谈德微微摇头：“匹夫之勇。苻坚非庸主，其子亦非无能之辈。正面决战，即便胜，亦必是惨胜，徒耗国力”他深知，高句丽的国力，尚不足以支撑与一个统一北方的强大王朝进行旷日持久的全面战争。
另一位老成持重的大臣道：“大王圣明。不若加强边境守御，深沟高垒，利用山地地形，层层阻击，疲惫秦军。同时，可遣使至秦国，表面谢罪、辩解，行缓兵之计，暗中则加紧备战。”
高谈德点了点头，这符合他“以拖待变”的思路。但他想的更远。
“守，是必然。但绝不能只是被动挨打。”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苻坚派间谍窥我虚实，难道朕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绣衣’……哼，我高句丽的‘青鸠’也该活动活动了。重点探查幽州秦军粮草囤积之地、将领关系、以及……能否找到机会，行离间之计？”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关键的一步棋：“此外，立刻挑选能言善辩、忠心可靠之人为使，携带重礼，秘密西上，前往北魏！”
殿内众人精神一振。
“告诉那位年轻的魏王拓跋珪，”高谈德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诱惑与算计，“秦乃猛虎，噬人无数。今日是我高句丽，明日便可能是他北魏！若他愿与朕东西呼应，牵制秦军，待朕击退苻坚，愿以战马五千匹、黄金千镒为谢，并共结盟好，永为兄弟之邦！即便他不愿直接出兵，只要在边境制造紧张，牵制住秦军部分主力，于朕便是莫大助力！”
这是一招驱狼吞虎之策。他深知北魏与秦国之间的深刻矛盾，相信拓跋珪绝不会放过这个给苻坚背后捅刀子的机会。
策略已定，高谈德挥退了众臣。独自坐在王座之上，他望着殿外丸都山城连绵的屋脊和远处苍翠的山峦，心中豪情与谨慎并存。
他轻蔑于中原王朝的短命，却绝不会小觑当前这个对手。苻坚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但他高谈德，亦非庸主，他有着称霸辽东、乃至与中原强权一较高下的雄心。
“苻坚，你想做圣王，一统天下？先问问朕手中的弓刀，答不答应！”他握紧了王座的扶手，骨节微微发白，“这辽东的天，这片祖宗留下的基业，绝不会轻易拱手让人！”
他一方面下令边境各部严守要隘，采用更灵活的袭扰战术消耗秦军，另一方面，秘密使团带着他的亲笔信和厚礼，悄然离开丸都，绕道草原，向北魏的方向而去。同时，“青鸠”的暗探们也接到了指令，开始像水银一样，向着幽州的方向渗透。
丸都山城，如同一只盘踞在险峰之上的巨鹰，虽然感受到了来自远方猎人的威胁，却并未慌乱，而是冷静地梳理着羽毛，磨砺着喙爪，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高谈德相信，凭借地利、人和，以及可能到来的外援，他足以与那位号称“天命所归”的苻坚大帝，好好周旋一番。这场关乎东北亚霸权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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