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秀的动作快得惊人。不过两三日功夫,告示就贴满了栎阳城内几个主要的市集口和乡亭。那告示用的也是粗糙的纸张,墨迹淋漓,字迹算不得优美,却足够清晰。内容更是石破天惊,直接将“示范田”的契约条款公之于众,尤其是那白纸黑字写明的“若因新法减产,郡守府按往年均产补偿”的条款,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每一个看到它的人心头剧震。
消息像长了翅膀,伴随着料峭的春风,迅速传遍了栎阳的每一个角落。田间地头,破落院墙,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怀疑、嘲讽、不可思议,是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
“官府赔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骗鬼哩!定是圈套,先把咱们诓进去,到时候减产了,找谁哭去?”
“就是!官字两个口,怎么说都是他们有理!”
“那沤肥池……味道冲得吓人,说是给土地加餐,别是把地给‘毒’坏了吧?”
“老田家那三小子,听说有点意动?他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这是病急乱投医啊!”
议论归议论,当郡守府的小吏真的在划定的那片靠近水源、土质相对稍好的官田旁摆开桌案,准备受理签约时,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却几乎都是看热闹的。人们伸长脖子,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好奇、戒备和幸灾乐祸的神情,仿佛在等待一场注定滑稽的闹剧开场。
秦战没有亲自到场,他站在官署一处较高的望楼上,远远望着那片黑压压的人群。百里秀一身素衣,坐在案后,神色平静,指尖玉珏安稳。郡丞李站在她身侧,脸色依旧不太自然,像是被迫吞下了一只苍蝇。几名书吏负责记录和解释条款,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有些微弱。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升高,带着些许暖意,却驱不散人群观望的寒意。案前空空荡荡,无人上前。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甚至夹杂着几声不怀好意的嗤笑。
郡丞李的额头开始冒汗,他不安地看了一眼百里秀,又望了望望楼的方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就在这时,人群边缘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身影,被人半推半搡,或者说,是被一种无形的、绝望的压力推挤着,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是田老三。
他比几天前在沤肥坑边时更加憔悴了,深陷的眼窝像是两个黑洞,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他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褐,脚上的草鞋几乎烂成了碎片,露出黝黑粗糙、满是裂口的脚趾。他低着头,不敢看周围那些投射过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一步一步,挪到案前,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
“俺……俺……”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俺……签那个……契……”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卑微、胆怯却又做出了惊人之举的老农身上。
百里秀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姓名,籍贯,家中丁口,原有田亩数,自愿承耕示范田亩数。”
旁边的书吏赶紧铺开一份同样用粗糙纸张书写的契约,提起笔。
田老三结结巴巴地报上信息,声音越来越低。当说到自愿承耕的亩数时,他犹豫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全……全签……”
他家那仅有的、贫瘠的、往年收成连糊口都勉强的那几亩薄田,他全都押了上去!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这田老三,真是疯了!
书吏按照流程,将契约条款又大声清晰地宣读了一遍,尤其是关于减产赔偿的部分。每读一句,田老三的身体就颤抖一下,仿佛那字句是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以上条款,是否清楚?自愿签订,画押为凭?”书吏最后问道。
田老三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死死地盯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契约,仿佛要将它看穿。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粗重。
周围所有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转过身,看向望楼的方向。虽然隔着很远,他根本看不清秦战的脸,但他知道那位年轻的郡守就在那里。
他“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但这次不是朝着土地,而是朝着望楼的方向。他没有再哭喊,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口的破旧衣衫,仿佛要将那颗狂跳的心掏出来。
“郡守大人——!”
他嘶声喊道,那声音不像人声,更像是一头濒死野兽的哀鸣,带着最后的、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信任。
“俺田老三……俺这条穷命,家里那几口人等着米下锅的命……就……就全都交给您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犹豫,猛地扭回头,几乎是扑到案前。书吏赶紧递上沾满了红色印泥的毛笔。
田老三的手颤抖得厉害,那支轻飘飘的毛笔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他看着契约末尾需要按指模的地方,那一片空白,像是通往未知命运的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右手的大拇指,狠狠摁进了那粘稠、鲜红的印泥里!
再抬起时,指尖已是一片刺目的红。
他睁开眼,眼神里所有的犹豫、恐惧都在这一刻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他盯着那份契约,如同盯着生死状,然后,将那带着他体温和最后希望的鲜红指印,稳稳地、重重地,摁在了那份轻飘飘却又重若山岳的纸面上!
“啪!”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响声。
指印落下,轮廓清晰,甚至能看出那粗糙的指纹纹路。
那一抹红,在粗糙泛黄的纸面上,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那个鲜红的指印,看着那个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只剩下粗重喘息的老农。
他签了。
他真的把全家人的性命,押在了那个散发着“污秽”气味的土坑,和那位行事古怪的郡守身上。
郡丞李看着那个指印,脸色复杂到了极点,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不知是感慨还是担忧的叹息。
百里秀轻轻合上记录册,指尖玉珏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在这片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起身,对旁边的吏员吩咐道:“依约,划拨田亩,登记造册。所需肥粮、农具,按章程支取。”
她的话,为这场沉默的仪式画上了句号。
人群开始缓缓散去,但气氛已然不同。那离去的背影中,少了许多嘲讽,多了许多沉重的思索。田老三的举动,像第一块投入冰面的石头,裂缝,已经产生。
秦战在望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不到田老三脸上的细节,但他能感受到那股决绝的、赌上一切的气息。他放在栏杆上的手,微微收紧,冰冷的木质触感传来。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契约。
这是一份军令状,一份用信任和绝望铸成的赌约。
赌赢了,栎阳的变革将势不可挡。
赌输了……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隐约的山峦轮廓,那里,狼烟的气息似乎从未散去。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放心,你这顿饭,我秦战……管定了。”
(第二百零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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