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旺旺地烧着。锅里炖着骨头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奶白的汤里翻滚着几块油亮的肉和萝卜片。案板上的瓦盆里，深褐色的阿胶汤已经不再滚烫，粘稠得像融化的糖稀，散发着浓郁的甜腥药味。那根粗壮的千年人参，被娘小心翼翼地切下薄薄一片后，重新用布包好，放在炕头最里面的角落，像供着个宝贝。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肉香、药香和油脂气的复杂味道。暖烘烘的，却压不住人心底那点沉甸甸的疑问。
娘用勺子搅动着瓦盆里的阿胶汤，动作有些僵硬。她不时抬眼看看炕上闭目养神的儿子，又看看旁边捧着个小碗、眼巴巴等着喝胶汤的小丫。那堆金贵得吓人的东西，像石头一样堵在她心口。
龙北琴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眼皮动了动。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锅里翻滚的肉汤，扫过瓦盆里粘稠的阿胶，最后落在娘那张写满不安和担忧的脸上。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娘。”
娘的手猛地一顿，勺子磕在瓦盆边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抬起头，紧张地看着他。
龙北琴的目光很平静，像深不见底的潭水：“东西……放心吃。”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实地上，“没偷。没抢。来路……干净。”
娘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小丫也抬起头，懵懂地看着哥哥。
“我知道……你们怕。”龙北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怕这钱……怕这肉……怕这药……来得太邪乎。”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墙角那堆阿胶和案板上切剩的猪肉，“怕我又……走了歪路。”
娘的心猛地揪紧了！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死死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
“不是歪路。”龙北琴的声音斩钉截铁，像铁锤砸钉子，“是我的路。一条……能护住你们的路。”他眼神锐利地看向娘，“这肉，这药，这银子……都是这条路上该有的东西。该吃就吃！该用就用！别省！省了……就是糟蹋！”
他语气里的强硬让娘浑身一颤。那是一种她从未在儿子身上见过的、带着血腥气的决断力。
“至于怎么来的……”龙北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他微微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时候到了……你们自然会知道。现在……信我。”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有千钧重，沉沉地砸在娘的心坎上。
屋子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轻响，和锅里骨头汤咕嘟咕嘟的翻滚声。
娘呆呆地看着儿子。那张年轻的脸，沾着灰土，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眉宇间却刻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她想起他抱着浑身是伤的小丫回来时的样子，想起他扛着那扇吓死人的冻猪肉进屋时的样子，想起他往李柱胸口塞药粉时那又快又狠的动作……这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混账、窝囊的儿子了。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恐惧的安心感，在她心里交织翻滚。她不懂那条“路”是什么，但她看到了这条路带来的东西——能救命的药，能填饱肚子的肉，能买粮修屋的银子！这些东西，实实在在地摆在她眼前，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疑问。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带着阿胶的甜腥和肉汤的浓香。她端起瓦盆，用勺子舀起一勺粘稠温热的阿胶汤，小心地倒进小丫捧着的碗里。
深褐色的汤汁在碗里微微晃动，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奇异的香气。
“小丫……”娘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却异常平稳，“……喝汤。”
小丫看看碗里黑乎乎的汤，又看看娘，再看看炕上那个闭着眼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的哥哥。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那汤很甜，带着点药味，滑进喉咙里暖暖的。
娘自己也拿起一个豁口碗，舀了小半碗阿胶汤。她没喝，只是端着碗，走到炕边，把碗轻轻放在龙北琴手边的炕沿上。
“你也……喝点。”娘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龙北琴没睁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娘看着他闭目养神的侧脸，再看看碗里那深褐色的、仿佛蕴藏着某种神秘力量的汤汁。她心里那点沉甸甸的石头，似乎被这满屋子的暖香和儿子那句“信我”，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恐惧还在，担忧还在，但一种更强大的、源自生存本能的渴望——活下去！让柱子活！让村长活！让小丫活！——像野草一样，从缝隙里顽强地钻了出来。
她转过身，重新拿起菜刀，走到那扇被切掉一小块的冻猪肉前。刀刃在冰硬的肉皮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吃吧……”她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炕上闭着眼睛的儿子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都吃……吃了……才有力气……”
锅里的骨头汤翻滚得更欢了，浓郁的香气几乎要顶破屋顶。那一片薄薄的千年人参在汤里沉沉浮浮，释放着它古老而强大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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