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上只余一地血痕,和几块被踩碎的牙齿。
然而,杀戮并不是全部。
对于修为在筑基之上的玄明修士,天元人没有立刻杀,留的是更长久的折磨。逃到关外的几名修士描述过一个地方。
说在楠晋城外一处官窑旧址,窑坑被填平,黑砂岩的地面上布了密密的纹路,像蛇蜿蜒,在夜里发着冷光。
石台一字排开,有人被按上去,四肢从骨肉里穿铁,腕踝处垫了薄薄的皮革,免得挣扎太早昏厥。
身上贴满封灵的黄符,嘴里塞着麻布,有人还没上台,已经被按在角落里,等角落里低低的哭声不断,有的像喑哑的兽。
据几份被缴获的纸册所记,他们的“术”并不复杂。
关键在胸前两处要关,以两指叩之,令经络在极短时间内改换“默运”的方向:
原本应当在周天里自转的灵息,被强迫只出不入,像把一口泉眼掀开了盖子,却永远盖不上。
术者称之为“定流”。旁注里记着“初施者呼号,余多血涌七窍,无以止”。
又记:“日行二十人,以别经络差等,量其外溢之速”。
有人负责记录,有人负责计时,隔不多远的屋檐下,堆了一层一层的木牌与签条,按修为、年岁、门派、灵脉粗细归档,像验货。
那几名修士说,第一批被“定流”的人,几乎没有撑过三日。
灵力不断从体内逸散,丹田像被掏了个洞,却又不能回补,长久的饥渴感使人发疯,求死。有人拿头去撞立柱,被按回去。
有人把舌尖咬烂,血窝在布团里,仍被扯出来续上。第三日以后,阵中换了别样的铁牌,扁长,刻着极细的纹路,要嵌在受术者的胸骨上。
嵌上的一刻,人会猛地一颤,随即安静,眼神发直,像是被拽断了与自身的线。铁牌微微发热,灵息沿着它的纹理往外走,被阵台底部收集起来,再灌入旁边的玉罐。
活人由此变成“活体灵源”。他们的修为还在,人的反应却不在了。
十几具“灵源”被人抬到一边的阴檐下,排成两行,脸上无悲无喜,只有胸前那块铁牌在细细吐息。
偶有一两个尚有片刻清明,眼角滑下水,嘴唇翕动,像想说什么,发不出声。押送的人把他们的门派令牌扯下,敲在地上看声响,喜则哂笑,随手丢进火盆。
花季少女
她不过十五六岁,模样极好,本该在心相门派里抄经临帖。可门派一夜被破,她被拽出来,吊在梁下,活生生吊着一口气。
他们没有让她死,只把她当作一件物什,轮番使用。
有人拽起她的下巴,灌下一口烈酒;有人推倒在地,待她昏厥,就用冷水泼醒,再继续。她的喉咙早已沙哑,尖叫不出,只能溢出断续的哀声。
身上的衣衫破碎不堪,青紫交错,给她喘息,不让她闭眼,逼迫她在每一次耻辱中保持清醒,只吊着这口气供人取乐。
她挣扎过。有人看见她的手死死扣住地上的石缝,指甲一片片折断,血从缝隙里渗出来。可力气总有尽头,等到最后,她再也不动,只是被人推来搡去,像木偶般任由摆弄。
后来她被救出来了。走在路上还能说话,甚至还能自己行走。
可与人对话时,她语气淡淡:“他们不让我闭眼,要我看着。”再无别的话。就像在复述一段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还有人见她在河岸边坐了很久,双手抱着膝盖,静静望着水面。有人劝她回去,她只摇摇头,说:“水里安静。”
再后来,她便不见了。
三日之后,城西悬崖下有渔人找到她的尸身。
风掠过崖口,吹动她破旧的衣角,她的面容干净,安静得近乎恬然,仿佛只是睡着。
唯于悬崖下溅起的水花。
营外也有人群。那些没轮到上阵的,被迫站成一片,像看一出他们看不懂、却知道结局的戏。
有孩子嚎,嚎到后来也不嚎了,只是抽气。有人试着往外挤,被长杆挑回去。
有人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被拖着走。
向暮时风起,纸灰满地打旋,落在头发上,揉了也揉不掉。远处偶尔传来兽车的辘辘声,又停下,像在等单据盖印。
“商品化”始于第三周。有人看见黑布蒙着的车一辆接一辆,停在营外空坪上,车旁立着披甲的天元执事,袖里夹着账册,一边点名一边验货。
验的是牌价与灵息纯度。有的“灵源”被拒收,理由写在角上:“流速慢”“杂”。被拒收的人并不因此得免,他们仅是被拖回台上,再试。
抱在怀里的亦有人贪笑,像是讨到一个“好物”。有人替他们把铁牌上的纹路抹了抹,手法熟得像在擦一件兵器。
六周里,消息并非不曾传出。最早传回来的是几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定流”两字,旁边画着穴位,记着按法。再往后,是押送清单与售卖价目。
再往后,便是南北几条道上的截杀与反截杀,流言越传越多。
至第六周末,外界以“人道”为名施压,天元人终于把那处营地撤了。撤走之前,他们把阵纹浇了石灰,又在上面铺了新的石板。
过了一个月,那地方成了临时的仓场,木架叠得很高,石板缝里还渗出几条发黑的线。有人翻石时翻出一块小铁牌,指尖一触便烫,像余温还在。
也有人在废弃的营棚下找到一摞册页,卷角上写着“第三周”,下面一行字,墨迹渍开,看不清。
王生息当时还在边军序列,阻截另一线的突入,他所见所知,全靠这些缺口拼起来。等到今生他在危急之际以“两指定流”的思路瞒天过海时,才真正明白那一术的可怖。
只是把灵力的“默运”强行改成单向,就足以把人慢慢掏空。
他不过用在自己身上片刻,后患已至今仍有痕。那些被迫“定流”的人,竟要在阵台上这样过日夜。
期间第三周,夜半军帐,一名斥候从北道潜回,衣衫残破,手臂带血。他扑倒在王生息面前,口中塞着的竹简被抽出来,字迹已被血水模糊。
“……定流……”这是他能吐出的唯一词。
这些证词虽未必齐整,却不显夸饰。讲述的人多半说不出“经络”
“气海”的名词,只能比划“胸前两下”“牌子发热”
“一直在冒”。也有人说不上具体的时间,却记得“有雨的那天”“车多的那天”。越是这样,越让人不敢怀疑。
帐内先是一阵寂静,紧接着有将校反应过来,猛地掀桌,低吼声几乎咬碎了牙:“他们在拿百姓做做试炼!”
第四周,又有逃亡者被带进来,肩上扛着染血的孩童尸体,眼神发直,口里反复念着:“人头赛...他们拿生命当什么了?!”
那一夜,军帐里彻底乱了。
有人眼圈赤红,直接把战刀插进地上,嘶声道:“踏马的,老子不杀尽天元鬼子誓不为人!”
有人双手抱头,泣声喊着妻子儿女的名字,哭得像个孩子。
老兵坐在角落,默默磨刀,手抖得厉害,铁屑一层层落在膝上。
年轻的卒子却已按捺不住,举着刀嚷嚷要立刻杀过去,被拉开时满眼血丝:“我娘就在楠晋城南!我要去——”
王生息站在正中,心口火焰翻涌。他上一世终究还是局中身戏中人,那种愤怒和悲恸曾经把他胸膛塞得满满的,恨不得立刻率兵反扑,把天元界修士一个个剁成齑粉
而回看今朝,室中灯火并未熄,影子却在不断生灭。
万般惨烈,终究化作片刻静默。
世人常执因果,欲寻必然之路,似万物皆有迹可循。
然迹非命途,乃万因交织之网。
一念之动,一行之为,皆可为因,故有迹可循。
然因缘无数,路径万千,故无必然可循。
若人能超然于迹外,不执于寻,不滞于行,但存本心,顺其自然,则其行虽似无迹,实已与大道同游。
则,今朝若仍是旧我,旧业亦可成为枷锁,驱人奔行,自缚于果。
然今之他也,不假此锁,亦能行其我。
世间多此类,因缘未泯,绳犹在,却落空。
把来日尚未生的祸福都系在此刻的身上,那便是自缚之锁,是故诸般悲声,不过风中过影,所余既非誓言,也非怨愤。
万象如烟,起必有灭,他只看它们来去,不添一言。
他任那些景象在心底铺陈,一层压着一层,直到它们自行散去。
门口人声鼎沸,兽车辘辘,坊市的热浪扑面而来。
盛典还未到,可城里这两周日夜不息的喧闹,像另一种面目的一片热闹——与六周的沉寂正好相反,也正好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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