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兵的闹剧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车厢内恢复了平静,但一种微妙的氛围已然形成。乘客们虽各归其位,但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瞟向那个靠窗而坐、神色平静的青衫青年,眼神中混杂着感激、好奇,甚至是一丝敬畏。
楚云飞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觉,依旧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却在快速复盘刚才的冲突。出手是必要的,但显露枪法,尤其是使用了超越这个时代普遍认知的精准射击技巧,或许有些冒失。不过,转念一想,在这乱世之初,适当展现一些非常手段和实力,有时反而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吸引到意想不到的注意。
果然,火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身影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楚云飞转头看去,正是之前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穿着半旧学生装、眉宇间带着倔强之气的青年。
“这位兄台,方才真是多谢了!”青年拱手开口,声音清朗,带着真诚的感激,“若非兄台仗义出手,这一车人怕是都要遭殃。在下方梦雄,湖南湘阴人氏。”
楚云飞微微一笑,还礼道:“方兄客气了,路见不平罢了。在下楚云飞,金陵人。”
“楚云飞?”方梦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恍然,“可是那位在金陵明伦学堂纵论‘中国出路’的楚公子?”
这下轮到楚云飞有些意外了,没想到自己的名声竟然传到了湖南学子耳中。“不想区区薄名,竟为方兄所知,见笑了。”
“岂是薄名!”方梦雄语气变得热切起来,“楚公子那篇‘维新与革命之辩’的论述,小弟有幸拜读过手抄本,真是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尤其是对‘结构性革新’与‘新人’、‘新组织’的强调,可谓切中时弊要害!没想到今日竟能在车上偶遇,更亲眼得见公子文武双全,实乃幸会!”
原来如此。楚云飞心中了然,对方是因思想而关注自己,这倒是个不错的开端。他谦逊道:“方兄过誉了,不过是些书生之见。倒是方兄,观你气度,亦非寻常学子,此番北上,是要求学还是?”
方梦雄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不瞒楚兄,小弟原本在长沙求学,然目睹家乡吏治腐败,民不聊生,深感闭门读书终无大用。如今国家危如累卵,正是我辈青年挺身而出之时。听闻北洋在保定、天津一带编练新军,广纳人才,故欲北上投考,盼能习得军事,他日或可为我民族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的志向,竟与楚云飞不谋而合。
“投军报国?”楚云飞心中一动,仔细打量方梦雄。此人目光清澈坚定,身形虽不算魁梧,但坐姿挺拔,自有一股昂扬之气,言谈间逻辑清晰,心怀家国,确实是可造之材。“方兄有此壮志,令人敬佩。却不知欲投何处新军?又对当下军旅有何看法?”
方梦雄见楚云飞问得深入,知是同道中人,便坦诚相告:“具体投何处,尚在斟酌。北洋新军装备最精,然听闻派系林立,恐非理想之地。各地新军亦多良莠不齐。小弟以为,当今之军旅,积弊甚深,多为私人鹰犬,缺乏国家观念与现代精神。欲练新军,必先革其精神,明其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这番话,显示出他并非盲目投军,而是有过深入思考。
楚云飞闻言,暗自点头。此子见识不凡,直指要害——军队的国家化和思想建设,这正是未来新型军队的核心。他心中起了结交之意,便道:“方兄所见,与我不谋而合。旧式军队,纵有洋枪洋炮,不过徒具其形。真正能扞卫国家、保护黎民之军队,需有灵魂,有主义,有纪律。不知方兄可曾听闻,保定正在筹办一所全新的陆军军官学堂?”
“保定军官学堂?”方梦雄眼睛一亮,“略有耳闻,但详情不知。只知要求极高,非寻常可进。楚兄之意是……?”
“不瞒方兄,”楚云飞压低声音,“我此番北上,正是欲报考此学堂。若能入学,系统学习现代军事科学与指挥之道,将来或可为我华夏真正新军之建立,略尽绵力。”
方梦雄顿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楚云飞的手:“楚兄!你……你竟有此门路?若能考入此等学堂,实乃平生所愿!不知……不知小弟可否有幸,与楚兄同往保定,一试机缘?” 他眼中充满了渴望与期待。
楚云飞看着方梦雄炽热而真诚的目光,心中已有计较。此人心怀大志,见识不俗,且性格刚直,正是可交之人、可用之才。若能一同进入保定军校,将来或可引为臂助。他微微一笑:“方兄既有此志,何不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至于报考事宜,到了保定,我们再相机行事。”
“太好了!”方梦雄喜出望外,再次郑重拱手,“楚兄提携之恩,梦雄没齿难忘!日后但有所命,绝无二话!”
就这样,一场火车上的意外,让两个志同道合的青年就此结识,并结伴同行。接下来的旅程,两人相谈甚欢,从军事时政到人生理想,越聊越是投机。楚云飞发现方梦雄虽然家境似乎一般,但勤奋好学,对时事有独到见解,且性格坚毅,嫉恶如仇,是个可塑之才。而方梦雄则对楚云飞的深邃见识、沉稳气度和那偶尔流露出的、远超年龄的谋略钦佩不已,隐隐已将其视为领袖。
火车载着两位心怀天下的青年,穿过沉沉夜色,掠过广袤而沉睡的平原,坚定不移地向北驶去。车窗外,是1910年寒冬来临前最深的黑暗;车厢内,两颗火热的心,却因共同的理想而紧紧靠拢,为他们即将踏上的征途,点燃了最初的星火。
楚云飞知道,收获方梦雄的友谊与追随,是此行的一个重要开端。未来的路上,他需要更多像方梦雄这样有志气、有骨气的同道者。而保定,那个即将抵达的古老城池,正等待着用它的熔炉,锤炼这些时代的弄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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