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卧龙山的草木历经数度枯荣。当年那个雪夜遗孤,已在石伯的精心养育下,长成了眉目清秀、身形挺拔的少年。
石屋前的空地上,总是晾晒着各式药材。十岁的云逸正熟练地将新采的茯苓切片,动作已带了几分石伯的沉稳。他拿起一片对着阳光细看,口中念念有词:“茯苓,甘淡平,利水渗湿,健脾宁心。生于松根,得土气之厚,故能培土制水……”
石伯坐在门槛上,一边编着药篓,一边微微颔首,眼中是藏不住的欣慰。这孩子对药材有着超乎常人的悟性,不仅过目不忘,更能举一反三。前日带他认“半夏”,只说了一句“燥湿化痰,消痞散结”,今日他便能指着“天南星”说:“石伯,这个和半夏像,但毒性更大,是不是要以毒攻毒用的?”
“说得不错。”石伯放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悠远,“万物相生相克,药性如人性,知其长,亦要明其短。用对了是良药,用差了便是毒药。这其中的分寸,存乎一心。”
云逸认真点头,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他喜欢这些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知识,它们比私塾里那些“之乎者也”更让他感到亲切与踏实。
说到私塾,云逸亦是李秀才的得意门生。他天资聪颖,《论语》、《孟子》读得通透,更难得的是那份沉静的气质,在一众顽童中如芝兰玉树。李秀才曾捻须长叹:“云逸此子,若非生于山野,他日必非池中之物啊!”
然而,云逸心中始终有个挥之不去的影子——石伯屋内那口通体暗沉、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木箱。箱子就放在石伯的炕角上,从来不见他打开过。箱子的材质非金非木,锁扣是一把造型古朴的青铜锁。据石伯讲,这口箱子是在他采挖一棵重楼时,从一个山洞里发现并带回来的。云逸小时候好奇想去摸,总被石伯温和而坚定地拉开。问及里面是什么,石伯要么沉默,要么只含糊地说:“是你父母留下的念想,时候到了,自然给你看。”
“时候到了”是什么时候?云逸望着石伯日渐佝偻的背影和鬓边越来越多的白发,心中隐隐有种预感,那个“时候”或许并不遥远了。
这年秋深,山雨连绵。石伯为采一味罕见的“铁皮石斛”深入老林,归来时便染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石伯自己配了几剂药吃下,却不见好转,反加重了。咳嗽愈发剧烈,夜间常常喘不上气,面色也日渐灰败。
云逸心急如焚,辍了学业,日夜守在榻前。他翻遍石伯平日用的医书,依样画葫芦地抓药、煎药,可石伯的病却日渐沉重,没有好转的迹象,甚至开始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一日深夜,石伯忽起一阵剧咳,只咳得撕心裂肺、涕泪直流,云逸替他擦拭时,分明看到那苍老的指尖微微指向了床脚木箱的方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沉沉睡去。
油灯如豆,映照着云逸焦虑而坚定的脸庞。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口神秘的木箱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对石伯病情的担忧和对未知的渴望,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父母的念想……会不会里面有治好石伯的药方?”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屏住呼吸,听着石伯逐渐平稳的鼾声,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探入石伯的枕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是那把青铜钥匙!
心跳如擂鼓。他走到木箱前,深吸一口气,将那片冰凉插入了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箱盖开启的瞬间,那股熟悉的、宁神的清香更加浓郁。箱内之物映入眼帘:最上面,是那块他自幼便见过的云纹玉佩,温润依旧。其下,是几本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线装古籍,书页泛黄,显然年代久远。《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这些书名,他似乎在李秀才的书架上见过,并不觉稀奇。
他疑惑地拿起最上面的《黄帝内经·素问》,随手翻开。
然而,就在目光触及书页的刹那,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书中,那一行行艰深古奥的原文之旁,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朱红色小字批注!字迹飘逸灵动,如行云流水。这些批注并非简单的释义,而是用极其浅白、近乎口语的文字,甚至配以简单的图示,将书中“阴阳五行”、“藏象经络”、“气血津液”的深奥道理,阐述得淋
淋漓尽致,妙趣横生!
譬如在“上古天真论”篇旁,批注写道:“真人者,非飘渺神仙,乃深谙天地运行之道,身心与自然同步之人。呼吸如微风拂过山林,心意如明月映照寒潭。吾辈虽难至,然心向往之,日常起居,当效法四时,起居有常,不妄作劳,便是养真之道。”
又如在“四气调神大论”旁,图示着四季之气在人体内的流转,批注详解如何根据节气调整饮食起居以养生,甚至预测常见疾病的发生。
这哪里是古籍?这分明是一位学究天人、循循善诱的无名师尊,在手把手地为他点拨迷津!
云逸彻底忘了周遭的一切,忘了可能会被发现的恐惧,他就着那昏黄的油灯,如饥似渴地读了下去。一页,又一页。他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许久的旅人,骤然发现了一片蕴藏着无穷智慧与生机的绿洲。鸡唱三声,东方既白,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竟在箱前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慌忙将书小心放回,合上箱盖,锁好,又将钥匙悄悄塞回石伯枕下。做完这一切,他心绪难平,既有窥得天机的狂喜,又有对未知的惶恐,更有一种莫名的使命感在胸中涌动。
他以为自己做得了无痕迹。却不知,在他转身沉浸于书海之时,炕上“熟睡”的石伯,悄然睁开了一条眼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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