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父冤未雪,故纸堆中藏锋芒
晨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在炕沿投下细碎的光斑。墨苏醒时,指尖还残留着昨夜握笔的酸麻 —— 抄完最后一页《资治通鉴》时,天已微亮。他坐起身,目光扫过炕角那只掉了漆的木箱,忽然想起什么,动作顿了顿。
这木箱是母亲的陪嫁,当年抄家时,官差嫌它破旧,随手扔在院角,才侥幸留下。墨苏跪坐在箱前,指尖拂过箱盖的缠枝莲纹样,木纹里还嵌着些暗红的痕迹,是母亲自缢时溅上的血。他深吸一口气,打开箱锁 —— 锁芯早锈了,轻轻一掰就开。箱底铺着层晒干的艾草,拨开艾草,一方叠得整齐的绢帛露了出来。
绢帛是江南特产的云锦,质地细密,却已泛出陈旧的黄。墨苏小心翼翼展开,上面的字迹是母亲的手笔,却不是寻常墨色,而是暗褐色的血 —— 当年母亲写下这封遗书时,想必已是抱定了死志。
“我儿墨苏,当你见此血书,为母已随汝父而去。” 开篇第一句,就让墨苏的指节攥得发白。他想起十五岁那年,自己从扬州千里奔丧,推开家门时,看见母亲悬在梁上,脚边散落着这方绢帛,还有半盏没喝完的毒药。当时他只顾着哭,直到下葬前才匆匆把绢帛塞进木箱,这五年来,竟没敢再看第二眼。
“切记,莫问朝堂事,莫究是非根,平平安安,娶妻生子,延续墨家香火。若执意查案,须得寻得《左传》第七卷第三十九页,切记,切记。”
血字力透绢帛,末尾的 “切记” 二字,笔画都有些颤抖。墨苏捧着绢帛,眼泪终于忍不住砸在上面,晕开细小的痕迹。他一直不懂,母亲为何要留下这样矛盾的话 —— 既劝他远离朝堂,又给了查案的线索。直到昨日夜里,他摸着父亲批注的《左传集解》,才忽然想起那一页的特殊。
他转身从炕洞取出油布包裹,翻开《左传集解》第七卷。第三十九页正是 “郑伯克段于鄢” 的章节,父亲的朱笔批注密密麻麻写在页边,多是对 “郑庄公隐忍”“共叔段僭越” 的点评。墨苏的指尖在批注间游走,忽然停在 “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句旁 —— 父亲在 “毙” 字右下角,画了个极小的墨点,比针尖大不了多少,若不是他这五年反复翻看,根本不可能察觉。
这墨点,是墨家 “隐字诀” 的 “钥匙孔”。
墨家祖上曾在明万历年间任锦衣卫文书官,专司情报密写,传下的 “隐字诀” 需三层解密。墨苏记得,父亲当年教他时,曾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写过口诀:“批注取真意,虚词皆剔除,八卦定方位,实词重组序。” 那时他才十岁,只当是父亲教的读书小游戏,如今想来,父亲早就在为他铺路。
他把书页平铺在桌上,先按 “钥匙孔” 墨点为中心,圈出周围二十字批注 ——“郑伯之谋,非一日之积;段之祸,非一端之失。凡掌权者,当戒贪嗔,防奸佞,若有私相授受,虽远必诛。” 这是第一层,提取核心批注。
接着,他剔除其中的虚词 “之”“非”“凡”“若”“虽”,剩下实词:“郑伯谋,一日积;段祸,一端失。掌权者,戒贪嗔,防奸佞,私相授受,远必诛。” 这是第二层,去虚存实。
最后一步,需按《易经》八卦方位重组。父亲批注时,曾在页边画过极淡的八卦符号,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分别对应八个方向。墨苏按 “乾一(上)、坤八(下)、震四(左)、巽五(右)” 的顺序,将实词重新排列,一行行念出来:
“康熙四十年,闽浙总督与诚亲王门人纳兰氏,以漕粮折色为名,私吞银三十万两。御史墨仲言查实,奏折未达天听,中途被截。纳兰氏反诬墨仲言诽谤亲王,罪证为伪造书信一封,笔迹仿墨氏九成。”
念到最后一个字时,墨苏的声音已经发颤。他猛地捶了下桌子,桌上的油灯晃了晃,灯芯爆出火星。原来父亲当年查到的,不仅是闽浙总督贪墨,还牵扯到诚亲王 —— 三阿哥胤祉!
诚亲王胤祉,康熙第三子,向来以 “文雅” 闻名,这些年主持编修《古今图书集成》,网罗了不少文臣,朝堂上都赞他 “有贤君之风”。可谁能想到,他的门人竟敢私吞漕粮,还构陷监察御史?
墨苏忽然想起,父亲下葬前,曾有个陌生的老吏偷偷塞给他一张纸,说是 “墨御史狱中亲抄的伪造书信影印件”。他赶紧从油布包裹里翻找,终于在《左传》的封底夹层,摸出那张泛黄的纸。
纸上是父亲的笔迹,写的是 “致闽浙总督书”,内容竟是 “愿助大人隐瞒漕粮亏空,求亲王提携”。当年他年纪小,只觉得这信与父亲平日的刚正不符,却没看出破绽。如今他对着父亲的批注真迹反复比对,终于发现了问题 —— 父亲写 “捺” 笔时,收锋总会微微上挑,像刀锋反撩,比如 “之”“以”“远” 这些字,末尾的捺笔都带着股凌厉劲儿;可伪造信上的 “捺” 笔,收锋却是下沉的,像剑尖垂落,软塌塌的没有力道。
“仿得再像,也学不来父亲的风骨。” 墨苏冷笑一声,指尖划过伪造信上的 “纳兰氏” 三字。纳兰氏是明珠的旁支,而明珠早年虽倒台,家族势力仍在,尤其是在江南一带,与漕运的关系盘根错节。能让纳兰氏出面构陷父亲,又能拿到父亲真迹仿写的,除了三阿哥,还能有谁?
辰时,墨苏抱着新抄的《论语集注》去文渊阁。钱胖子见他脸色不好,便打趣道:“墨秀才,昨晚没睡好?眼窝都青了,莫不是在想哪家姑娘?”
墨苏勉强笑了笑,把书放在案上。这时,几个穿着青衫的官员走进来,为首的正是翰林院编修陈大人 —— 三阿哥府上的常客,每次来都要挑几本宋元孤本,出手阔绰。
“钱掌柜,《古今图书集成》的样刊到了吗?三爷等着要看。” 陈编修的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傲慢。
钱胖子赶紧点头哈腰:“早到了,早到了,给您留着呢!” 说着就往后院去取书。
陈编修和同行的官员站在柜台前闲聊,墨苏低着头整理书页,耳朵却竖了起来。
“听说了吗?三爷昨天进宫,把《古今图书集成》的初稿呈给皇上,皇上龙颜大悦,赏了李光地大人一件貂皮大衣。”
“那是自然,三爷这书编得好啊,既显了咱大清的文治,又笼络了天下读书人。不像某些人,只会在南苑打猎打人。” 另一个官员说着,朝紫禁城的方向努了努嘴 —— 这话里的 “某些人”,指的就是太子胤礽。
“嘘!小声点!” 陈编修皱了皱眉,“太子再怎么着,也是储君。不过…… 我听说,皇上近来对太子的不满,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墨苏的心猛地一跳。太子失势,三阿哥趁机崛起,父亲的冤案,会不会就是三阿哥为了扫清障碍,故意制造的?
这时,钱胖子捧着样刊出来,陈编修接过,从袖袋里摸出一张银票递过去。墨苏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张银票是明黄色的,边角印着 “户部官宝” 四个字 —— 这是户部特制的官票,只有管理国库的官员才能使用,寻常百姓就算有再多银子,也见不到这种银票。
陈编修付了钱,又和官员们低语了几句,内容大概是 “漕运亏空”“江南盐商” 之类,然后便扬长而去。墨苏看着他的背影,手指悄悄在账本上画了个 “墨点”—— 这个陈编修,绝不只是个普通的编修,他很可能是三阿哥打理漕运、盐务的 “账房先生”。
傍晚回到小院,墨苏把父亲的《左传集解》、母亲的血书、伪造书信影印件,还有自己记录的官员名单,都塞进油布包裹,重新藏进炕洞深处。他又从木箱里翻出父亲的牌位 —— 那是用老槐树的木头做的,上面刻着 “先父墨公仲言之位”,字迹是他亲手写的,刻得很深,边缘都有些磨损。
墨苏跪在牌位前,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到冰凉的地面:“爹,儿子以前总想着,抄书攒钱,求个平安。可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平安?您管漕粮案,是为了大清的江山;儿子查您的冤案,是为了墨家的清白。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儿子也认了。”
窗外的秋风更紧了,吹得老槐树的枝桠 “呜呜” 作响,像有人在哭。墨苏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紫禁城的方向 —— 那里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他忽然想起,昨天在文渊阁时,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回头看时,却只看到一个穿灰布长衫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是错觉吗?还是有人已经注意到他了?
墨苏握紧了拳头,指尖掐进掌心。他知道,从他决定查父亲冤案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那个只想抄书度日的墨苏已经死了,现在的他,要在这九子夺嫡的漩涡里,找出真相,为父报仇。
梆子声又响了,已是三更。墨苏吹灭烛火,躺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摸了摸炕洞的方向,那里藏着他的希望,也藏着他的生死。他不知道,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 那半张从水沟里捡来的残笺,即将把他拖进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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