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小的身影并肩走向那片空地,他们的身后,仿佛有一块无形的、等待被重新点亮的银幕。
这片银幕上,将要放映的不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他们自己亲手写下的序章。
计划在第二天便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第一笔启动资金,来自陈景明。
他撬开床板,摸出那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里面是他这几年所有的积蓄:两次数学竞赛的三十块奖金,帮人抄作业攒下的零钱,还有去年夏天跟着大人去山里割蜂巢、提炼蜂蜡卖给供销社换来的几张毛票。
他把所有皱巴巴的纸币和叮当作响的硬币倒在桌上,一张张抚平,小心翼翼地压在饼干盒底下,像是压上了一场豪赌的全部身家。
李娟的路径则更为“科学”。
她以“响应上级号召,开展课外科普活动”为名,写了一份长达三页的申请报告。
报告里,她用从《我们爱科学》上学来的词汇,将他们的计划包装成一个“探索无线电信号远距离传输可行性”的实验项目。
刘老师看完报告,沉默了半晌,只在申请“报废实验器材”那一栏重重画了个圈,批了两个字:同意。
第二天,李娟就名正言顺地从学校仓库里拖出了一大捆布满灰尘、外皮老化的旧电线。
王强的手段最为直接粗暴。
他盯上了村口供销社库房外那只早已报废、只剩空壳的大喇叭箱。
据他观察,里面的铜线圈还在。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揣着一把钳子,像只灵巧的狸猫,翻过半人高的院墙。
得手后,喇叭箱里残留的铜线被他一圈圈仔细地绕在胳膊上,沉甸甸的,像一副冰凉的镣铐,也像一枚胜利的勋章。
撤退时,他没留神踢倒了一个空酒瓶,惊醒了打盹的保安。
伴随着“抓贼啊”的怒吼,王强在田埂上狂奔了三条街,心脏狂跳,夜风灌满肺叶,那种夹杂着恐惧与刺激的快感,比打赢任何一场群架都来得猛烈。
他们像三只勤劳的蚂蚁,把搜罗来的“家当”全部搬到老张那间堆满杂物的电工房里。
老张蹲在一旁,默默抽着旱烟,看着孩子们把一堆破铜烂铁当成宝贝。
他一言不发,直到王强因为剥不开一根粗电缆的胶皮而急得满头大汗时,才终于站起身。
他从墙角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里,拖出几根锈迹斑斑的金属杆。
“我那儿还有半套军用天线支架,”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铁家伙,声音嘶哑,“是当年边防部队淘汰下来的,锈透了,但铁是好铁,能修。”
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浑浊的眼睛里映出三个孩子惊愕而狂喜的脸庞。
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着什么重要的字句,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搞的不是电视,是条出路。”
这句话像一颗烧红的石子,投入少年们的心湖,激起滚烫的涟漪。
有了老张的技术支持,李娟那份天马行空的蓝图变得具体可行。
她用铅笔和尺子,在一张作业本上绘制出“陈家村第一届公共信号站”的草图:以村西头那个废弃多年的猪圈为控制室,在旁边最高的麦垛顶上架设主天线,再分出三路信号线,分别通向村里的祠堂、小学操场和打谷场。
她甚至在图纸的右下角,用娟秀的字迹特别标注了一行小字:“本站设备所有权归全体村民,日常管理委员会由五年级以上学生轮值担任。”
王强看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标记,一个头两个大,直挠后脑勺:“乖乖,这比我们约架划分地盘还复杂。”
陈景明却看懂了。
他指着那行小字,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释然和坚定:“不,这才是真正的‘替天行道’。我们不是要当占山为王的好汉,而是要让梁山泊的水,流到每一片干涸的田里。”
动工那天,是个闷热的午后。
三个孩子加上半个“总工程师”老张,在废弃的猪圈里忙得热火朝天。
就在他们为一个接头如何固定争论不休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是刘老师。
他手里拿着一卷崭新的黑色绝缘胶带,和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无线电基础》。
他没有一句责备,只是把东西轻轻放在一旁的石磨上。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在村里办个广播站,让大伙儿都能听上评书。”他拍了拍陈景明瘦削的肩膀,目光扫过那张画着“替天行道”的图纸,眼神里是混杂着欣慰与感慨的复杂光芒。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等别人开恩,等上面的政策,等城里的光照到自己身上。而你们——”他加重了语气,“已经开始学着,自己造自己的光了。”
这句话,像一颗钉子,深深地扎进了陈景明的心里。
它把所有模糊的、反叛的情绪,锻造成了一块坚硬的内核。
信号站建成的那个夜晚,星空璀璨。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陈家村的每个角落。
全村的孩子再次聚集,这一次,他们不再只挤在打谷场,而是分成了三拨,在祠堂前、操场上、打谷场边,同时仰起头,等待着同一个奇迹。
没有巨大的白布,只有几台从各家借来的、屏幕不超过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像祭坛上的圣物,被摆放在最高处。
当陈景明在猪圈改造的“控制室”里,亲手按下那台军用收音机连接的播放键时,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烫。
电流通过崭新的线路,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下一秒,熟悉的《好汉歌》旋律,从三个方向同时炸响!
“大河向东流哇——”
人群瞬间爆发出比上次更雷鸣般的欢呼。
这一次,欢呼声里没有了偷偷摸摸的压抑,全是理直气壮的狂喜。
画面依旧模糊,雪花点时而密集时而稀疏,但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洪亮,仿佛就在耳边。
李富贵远远地站在村道上,背着手,脸色阴沉地望着打谷场方向鼎沸的人声,却终究没敢靠近。
他明白,这一次,他面对的不再是三个孩子的“恶作剧”,而是一场由全村孩子共同参与的“庆典”。
在这里,没有高不可攀的门槛,没有一扇需要仰望的窗户,没有谁是特权的中心。
只有飞舞在孩子们发梢的萤火虫,和那首唱给所有人的英雄赞歌。
当片尾字幕滚动时,陈景明靠在冰凉的土墙上,胸口一阵难以言喻的灼热。
他闭上眼,那行熟悉的虚拟文字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人设词条:拒绝招安的人】
这一次,它不再是灰暗的,也不再闪烁不定。
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烙铁烫上去的,轮廓分明,带着灼人的温度,稳稳地刻印在他的意识深处。
然而,少年们用汗水和智慧赢来的胜利,终究没能跑赢死神。
几天后,在一个闷雷滚滚的午后,一直昏睡的小凤在梦中轻轻唤了一声“哥”,就再也没有醒来。
她的呼吸那么轻,消失得也那么轻,仿佛被窗外吹过麦浪的风悄悄带走了。
下葬那天,陈景明亲手把那盘录着“宋江受招安”的磁带,放进了妹妹贴身的小布包里。
他希望在另一个世界,妹妹能听到故事的结局,能看到卢俊义骑上大马,穿着金甲,永远驰骋在没有病痛的金色麦田里。
母亲抱着一堆空药瓶,目光空洞地坐在门槛上,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一滴泪也没掉。
那之后的几个夜晚,陈景明都独自一人爬上那座架着天线的麦垛。
他望着猪圈里那台漆黑的电视屏幕,耳边反复回响着妹妹最后呓语般的话:“卢俊义骑马穿过麦田……”他知道,那匹承载着英雄回家梦想的马,永远不会回来了。
但这片麦田,和麦田里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梦,必须有人守住。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李娟红着眼睛找到了他,手里捏着一张盖着红章的通知。
县教育局发文,推荐她和陈景明,参加市重点初中的选拔考试。
那是一所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的学校,是通往“外面世界”的第一道窄门。
王强正蹲在打谷场边,用一块粗糙的磨刀石,一下一下地磨着一把镰刀,刀锋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他听完消息,头也没抬,只是闷声说:“你们走吧,考上了就走。这儿,还有我。”
陈景明摇了摇头。
他没有看王强,也没有看李娟,而是望向村子尽头那条延伸向远方的铁轨。
一列绿皮火车正发出沉重的喘息,像一头钢铁巨兽,缓缓驶来。
“不是离开。”他轻声说,声音里没有了悲伤,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们是去学,怎么建一个更大、更亮的信号站。”
城市在等他们。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为了逃离贫瘠,不再是为了被那里的灯火“招安”。
他们要去,是为了带着这片麦田的火种,去点燃更多看不见的、沉寂的夜。
火车的汽笛声像一声悠长的号角,划破了陈家村宁静的黎明。
它是一个召唤,也是一个承诺。
然而,在踏上那条铁轨之前,陈景明知道,他还有一个必须独自完成的告别。
那盘被埋入土里的磁带,带走的是妹妹的梦,而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份梦的源头,那份英雄末路的悲凉。
他必须再听一次,不是为了怀念,而是为了铭记,为了将那份不甘与决绝,彻底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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