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退去后的第一个晴天,陈景明回到了豫州师范学院。
阳光刺眼,晃得他有些头晕,仿佛黑石崖那晚的泥泞和冰雨还黏在骨子里。
他刚走进宿舍楼,就被两个佩戴着校卫队袖标的学生拦住了。
“陈景明同学,请跟我们去一趟保卫处。”
保卫处办公室里,空气凝滞。
负责学生纪律的张处长坐在办公桌后,表情严肃,指节一下下地敲着桌面,面前摊开的,正是一封打印出来的匿名举报信。
“擅自离校,彻夜不归,在校外与社会不明人员接触,还涉及非法测绘铁路设施?”张处长每念一条,语调就加重一分,“陈景明,你是个聪明孩子,豫州师院的学生,怎么会跟这些事扯上关系?解释一下。”
陈景明没有辩解,也没有慌乱。
他只是沉默地拉开背包拉链,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整齐地摆在桌面上。
那张从《儒林外史》上撕下的、边缘焦黑的残页,上面“孩子换粮”四个字触目惊心。
那台微型录音机,按下播放键,里面传来村民凶狠的质问、狗吠,以及孙建国通过对讲机传来的、带着电波杂音的冷静指令。
最后,他打开自己的二手笔记本电脑,登录了一个加密云盘,点开名为“补丁追踪计划”的文件夹。
里面是他两周来拍摄的所有废弃站点的照片、整理的铁路线路图,以及最终定位到黑石崖的坐标数据。
张处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拿起那张烧焦的纸片,凑在灯下反复看着,又拿起录音机听了许久。
办公室里只剩下录音机里传出的嘈杂人声和陈景明沉稳的呼吸声。
良久,张处长关掉录音,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提举报信的事,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名片,推到陈景明面前。
“省公安厅反拐办公室,上周通过法学院的周教授联系学校,说需要一些对数据敏感、逻辑清晰、最好懂点计算机的学生志愿者,协助他们筛查一些积案的线索。”
张处长看着陈景明惊愕的表情,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东西。
“是你那个叫李娟的同学,把一份名为‘补丁追踪计划’的匿名构想发给了周教授。学校很重视,已经成立了专项小组。本来我们还在发愁该怎么找到这个匿名提案人,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他指了指名片,“他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有兴趣吗?”
陈景明拿起那张薄薄的卡纸,上面的烫金字样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他脑海中,那个一直以来只标注着“小镇做题家”、“沪漂预备役”的标签系统,第一次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他自己头顶上的标签,不再是孤零零的个体描述,它闪烁着,最终稳定成一行全新的注释:【可信赖的情报节点】。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成了一张网中的一个支点。
同一时间,京城大学的学生活动中心里,另一张网也正在被织就。
李娟发起的“寒门之声”编委会第一次线上会议正在进行。
屏幕上,十几个视频窗口亮着,但一半以上都是黑屏,或是只露出一截天花板。
“大家好,我是李娟。”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力量。
回应她的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和几声小心翼翼的咳嗽。
有人不敢露脸,怕被认出是“穷学生”;有人宿舍没网,是在学校机房蹭着时间,背景里人来人往。
李娟看着这些或模糊、或黑暗的窗口,突然明白了症结所在。
贫穷带来的不仅是物质的匮乏,更是尊严的脆弱。
她忽然放弃了准备好的开场白,说:“我们换个方式吧。大家能不能不开视频,用语音描述一下,你家乡的早餐是什么味道?”
短暂的寂静后,一个微弱的男声从标着“甘肃”的窗口传来:“我们那儿……早上吃浆水面,就是酸菜汤煮的面条,上面浇一勺油泼辣子,酸得很提神。”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我们云南吃米线,滚烫的鸡汤浇下去,汤底有薄荷的清香。”
“俺们河南的胡辣汤,又麻又辣,喝一碗浑身都冒汗!”
“广西的螺蛳粉,我们都是当早餐吃的……”
李娟迅速打开录音软件,将这些带着浓重口音、描述着不同味道的声音一一录下。
她把这些音频剪辑成了一部名为《舌尖上的贫穷》的音频纪录片,配上整理好的《县城女孩防掉队终极指南》,在校园艺术节上,租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展出。
没有精美的图片,只有一个老旧的录音机循环播放着那些质朴的声音,旁边贴满了打印出来的生存策略。
没想到,这个简陋的展位前,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
校长在巡视时也停下了脚步,他戴上耳机,沉默地听完了整部纪录片,然后转头对身边的教务处长说:“把这份资料,列为我们学校新生适应性教育的必修素材。要让所有孩子知道,奋斗的起点各不相同,但奋斗本身,同样值得尊敬。”
展板前,李娟用马克笔划掉了原来“百人共写一本生存手册”的标题,在下面写上了一行新的口号:“我们不是例外,我们是大多数。”
而在豫州,王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证明,大多数里,也有人能冲在最前头。
夜校的建筑识图班结业考试,他拿了第一。
授课老师爱才,把他推荐到一家本地颇有名气的设计院实习。
面试那天,王强刚从工地赶来,身上还穿着沾着灰尘的工装裤。
主面试官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我们这里需要的是熟练使用cAd的绘图员,不是画线的工人。”
王强没说话,他走到会议室的白板前,拿起笔,几乎没有思考,徒手就在白板上画出了一套六十平米小户型的改造方案图。
从承重墙的标注,到水电线路的预埋走向,再到材料用量的估算,一气呵成,线条利落,标注清晰得像教科书。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主考官震惊地站起身:“你……你这是跟谁学的?”
王强放下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被摩挲得边角发亮的牛皮本,正是孙建国给他的那本手写的工程笔记。
“一个老兵教我的。”他平静地说,“他告诉我,手艺是不会背叛人的。”
三天后,录取通知下来了。
拿到通知的那天傍晚,王强带着小芳,爬上了一栋刚刚封顶的住宅楼天台。
晚霞将城市染成一片金红,脚下的工地吊臂林立。
王强指着这片钢铁森林,对妹妹说:“小芳,以后别人要是问你在哪儿长大的,你就告诉他们——在这儿,在你哥亲手盖的楼上。”
小芳的成长,则在另一间教室里悄然发生。
在家政职业技能学校的实训课上,老师要求大家模拟如何护理失能老人。
轮到小芳时,她主动请缨,扮演那位“老人”。
她坐进轮椅,眼神瞬间变得空洞,原本灵动的脸庞变得迟滞。
老师问她叫什么,她茫然地摇头;递给她水杯,她伸手去接,却在中途失控地挥开,情绪突然崩溃,缩在轮椅上无声地哭泣,肩膀剧烈地颤抖。
那份被世界抛弃的绝望和无助,逼真到让在场所有学生都红了眼眶。
老师感慨万分:“同学们,这才是真正的共情训练。你们要记住这种感觉。”
课后,王强来接她,她才小声地告诉哥哥:“哥,刚才我演的……是我娘。她被人从家里带走那天,就是那个样子,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
王强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眼眶瞬间红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抱住了妹妹。
第二天,他去夜校,又报了一个护工资格的培训班。
陈景明从李娟那里得知这件事后,深夜里,在他的“人生剧本·自主版本”文档里,敲下了一行新的规则:【补丁不是为了替代,而是为了让伤口之上,长出新的皮肤。】
冬至,一年中夜最长的一天。
四个人在王强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重聚,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
陈景明带来了一台他自己改装过的老式收音机,线路被他重新焊接,接入了一套可以监听铁路公安公开频段的简易系统。
这是孙建国远程指导的成果,也是他们“补丁追踪计划”的2.0版本。
饭后,屋里关了灯,只有收音机面板上幽绿色的指示灯亮着。
电流的“嘶嘶”声中,夹杂着调度员和司机之间断断续续的对话。
突然,一个极其微弱的信号跳了出来,夹杂在正常的通讯之间,像一个鬼魅的耳语:“……黑石崖……那边的孩子换了小米……还是老规矩,十八号……”
四个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李娟立刻在电脑上敲击键盘,接入她建立的数据库进行比对。
“黑石崖”是地点,“十八号”是时间,而“小米”,根据她收集的各地黑话资料,极有可能是对更年幼、更瘦弱的女童的代称!
这是一条全新的、正在进行的交易暗语!
王强“噌”地站起来,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这次,老子不去当看客了。”
小芳也站了起来,她从床底拖出自己的背包,眼神异常坚定:“我去最合适。他们不会防备一个看起来想找活干的女孩子。”
陈景明凝视着眼前的三个人,他脑海里的标签系统再次启动。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独立的词条。
三道明亮的光线从李娟、王强、小芳的头顶升起,彼此交织——【信息中枢】、【行动枢纽】、【情感支点】。
三条线在空中汇聚成一个稳固的金色三角,而在那三角的中央,一个崭新的、前所未有的词条,缓缓浮现,光芒万丈:
【我们】。
行动前夜,陈景明独自一人登上了师范学院最高教学楼的天台。
豫州的冬夜,寒风刺骨。
他打开那台微型录音机,播放的不是证据,而是一段他自己剪辑的音频——老家梁山堂村口那台柴油发电机单调的嗡鸣,和他童年记忆里绿皮火车驶过麦田的汽笛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他对着录音机,像是对着夜空,也像是对着过去的自己,轻声说:
“老校长,我回来了。你当年刻在桌子上的那两个字,我好像有点认得了——‘勿忘所来’。它不是要我们回头走,而是要我们永远记住,自己是从哪里出发的,这样才能决定,到底要往哪里去。”
他按下保存键,将这段音频归档到那个名为“原件计划”的终极文件夹里。
楼下,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灯火通明。
李娟正在调试一套加密的即时通讯软件,王强仔细检查着工具包里的绳索和手电,而小芳,正把一件新买的、鲜红色的儿童羽绒服,整整齐齐地叠好,塞进背包。
城市的万家灯火如星辰大海,远处的铁轨在夜色中蜿蜒向前,不知通往何方。
在他们彼此看不见的意识深处,那条奔流的标签长河,已经不再是一条孤独的线,而是一张正在被迅速织就的、巨大的网。
网眼与网眼之间,连接的,都是彼此的姓名。
冬至夜行动后的第三天,陈景明的手机屏幕亮起,是李娟的来电。
他按下接听,听筒里传来她急促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那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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