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陈景明在废弃粮仓冰冷的水泥地上醒来,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他身上盖着王强那件满是机油味的外套,耳朵里,似乎还回荡着孩子们劫后余生后平稳的呼吸,与昨夜他录下的、风吹过荒野麦浪的沙沙声。
他下意识地摸出那支廉价的录音笔,想重温一下这份被他命名为《原件之声·第二辑》的声音档案。
按下播放键,清晨的鸟鸣、孩子们微弱的笑语,如溪流般淌过。
然而,在录音的末尾,那段他以为是空白的底噪里,竟然藏着一段微弱到几乎无法分辨的杂音。
他将音量开到最大,把耳机死死按在耳朵上,那杂音才显露出它的真面目——是断续、残破的摩斯码。
滴…滴滴…滴答…
他浑身一僵,在脑中飞速翻译。
“药……在……市三院……冷链……”
药!
妹妹!
昨夜在混乱中,他好像接到过妹妹陈景芳的一个电话,信号极差,只听见她在那头剧烈地咳嗽,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新药”、“邮局”。
当时他全副心神都在被拐的孩子身上,只当是寻常的感冒,叮嘱她两句便匆匆挂断。
此刻,那串密码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再也坐不住了,也顾不上跟还在熟睡的王强他们打招呼,拔腿就往三十里外的向阳镇跑。
冬日清晨的冷风灌满他的胸腔,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一股焦灼的火焰在五脏六腑间燃烧。
镇邮局那扇绿漆斑驳的铁门刚打开一条缝,陈景明就挤了进去。
柜台后面,那个秃顶微胖的邮电所长马德贵正打着哈欠,慢悠悠地整理着一摞信件。
他桌上那尊小小的关公像,在晨光里被抹上了一层油腻的金色。
马德贵将几封厚实的信件和包裹单抽出来,随手塞进身后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柜里,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北京来的?又是些乱七八糟的宣传册,先放着,等上面信号好了再说。”
陈景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一步跨到柜台前,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沙哑:“马所长,我来查个件,给我妹陈景芳的,从北京寄来的药。”
马德贵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他身上打了个转,随即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是你啊,陈家那个大学生。怎么,城里待不住,跑回来了?”他慢条斯理地呷了口浓茶,懒洋洋地说,“没看见,今天就这么几封信,都是些报纸。”
“不可能!”陈景明急了,“我妹说了昨天就该到的!是救命的药!”
“救命?”马德贵嗤笑一声,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杯底磕碰着搪瓷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妹那药,是城里医院开的吧?得用城里医保卡的金贵玩意儿吧?我这穷乡僻壤的邮局,可不负责送命。有本事,让你妹自己去城里拿。”
陈景明双拳紧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知道,争辩无用。
这个马德贵,就是村镇里信息渠道的土皇帝,他就是那道看不见的闸门。
他没有走,就在邮局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蹲了一整天,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看着邮递员小刘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进进出出,每一次,小刘送完信回来,都会趁马德贵不注意,从鼓鼓囊囊的邮差包里摸出几张折叠起来的纸条,飞快地塞进自行车筐的夹层里。
黄昏时分,小刘下班了。
陈景明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路。
在镇子边缘的一座桥洞下,陈景明拦住了他。
“你……你想干什么?”小刘吓得脸色发白,自行车一歪,车筐里的纸条散落一地。
陈景明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帮他一张张捡起来,然后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串数字:“梁山堂发电机的频率,是144.5兆赫。”
小刘的身体猛地一颤,惊恐的眼神瞬间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嘴唇哆嗦着,试探着问:“你……你是……狗剩哥?”
陈景明点了点头。
小刘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压低声音,语速飞快:“狗剩哥,我表哥就是三年前在镇上补习班失踪的……我考不上大学,只能当邮递员,就想着用我爸留下的录音机,偷偷录下马德贵跟外面那些人的通话,学播音腔,万一以后有机会考广播学院呢……”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柴盒大小的微型录音笔,塞到陈景明手里,“上个星期,北大那个李娟姐的包裹就到了,马所长看发件地址敏感,就说‘内容待查’,给扣下了。我偷偷看过,里面好像有本红皮手册,还有药品的说明书!”
深夜,寒月如钩。
陈景明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邮局的后院。
他没有去撬那个坚固的铁皮柜,而是凭着记忆,撬开了旁边那间堆满废品的杂物间。
月光下,一台落满灰尘、外壳开裂的红灯牌短波收音机静静地躺在角落。
他迅速拆下里面尚且完好的调谐电容和几个关键零件,揣进怀里,带回了村。
他家的屋顶,成了临时的阵地。
他找来父亲那台老东风拖拉机的电瓶,用几根生锈的铁丝网拉成一张简陋的偶极天线,将拆来的零件和家里的旧收音机重新焊接组合。
凌晨两点,他开始调试。
电流通过简陋的电路,发出“刺啦刺啦”的尖叫,在寂静的村庄里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他即将捕捉到一个微弱信号的瞬间,院子外传来一声厉喝:“谁在屋顶上装神弄鬼!”
是巡夜的马德贵!手电筒的光柱像利剑一样扫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陈景明猛地扯断电线,抱着设备滚下屋顶,一头扎进自家院墙外那片比人还高的麦田里。
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田埂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口哨。
陈景明循声望去,只见盲婆婆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拐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孩子,”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你想听的不是电波,是人心。”
她说完,竟缓缓弯下腰,将耳朵贴在了干硬的土地上,像是在聆听大地深处的脉动。
半晌,她直起身,用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望”着陈景明藏身的方向,一字一句地复述道:“北京大学,李娟来信。景明,景芳的病不能再拖。新药已寄到,需在七十二小时内保持低温冷藏。取药需凭市三院开具的处方和本市医保卡,切记,切记。”
陈景明如遭雷击。
他终于明白,单靠技术设备,永远无法突破这种根植于人心的封锁。
天亮后,他没有再去邮局。
他找到了周晓芸:“晓芸,你爸最懂农机改装,能不能想办法把村里那台打农药的喷雾车,带上一个大功率的扩音喇叭?”
他又找到小芳:“小芳,你能不能以实习护工的身份,联系县医院的同学,打听清楚市三院取药的具体流程和对话术语?”
消息传到王强那里,他二话不说,当天下午就开着一辆破旧的二手面包车赶了回来。
车顶上,焊着一个伪装成太阳能热水器板的金属架。
“狗剩,这是我在深圳工地上跟老师傅学的,叫‘蹭频接力’,能把信号放大好几倍!”
四个人,一条心。
周晓芸负责记录每日气温,推算药物剩余的有效冷藏时间;小芳熬夜写出了一整套模拟取药的医保对话脚本;王强则通宵达旦地改装面包车的电路,把它变成一个移动信号基站。
而陈景明,则在煤油灯下,写下了第一段广播稿。
试验的当晚,麦田中央,那张用铁丝网做成的简陋天线,被高高地竖立起来。
陈景明将线路接入改装后的车载电台,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发射键。
电流的嗡鸣声不再尖利,而是变得浑厚,像梁山堂那台老旧发电机在旷野上的重生。
村里上百号人,老的少的,自发地围坐在田埂边,连平日里最闹腾的夏虫,此刻也骤然停鸣。
喇叭里,传出陈景明被电流修饰过、却依旧压抑着颤抖的声音:
“北京,李娟!收到请回答!药急需,冷链七十二小时!重复,药急需!”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
一秒,两秒……就在众人以为失败了的时候,陈景明的耳机里,突然跳出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杂音回应。
滴滴哒哒,滴滴哒哒,滴滴……
那是他和李娟、王强在童年时约定的确认信号。
他浑身战栗,猛地抬头望向夜空。
银河低垂,亮得不像话,仿佛整片无垠的麦田,都在与那微弱的电波同频共振。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马德贵就带着几个人闯进了麦田,手里拿着铁镐和榔头,一言不发地将天线塔砸了个稀巴烂。
他指着陈景明的鼻子怒吼:“私设电台是违法行为!陈景明,你胆子不小啊!”
陈景明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将那支录音笔交给了旁边一位德高望重的村里长辈,按下了播放键。
马德贵那油滑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晨雾中:“……留两封汇款单就行,别的都给我退回去,就说信号不好没收到……”
人群瞬间哗然。
就在此时,盲婆婆拄着拐杖,一步步从人群中走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次将李娟那封信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孩子,你心里那片地,一直有人守着呢。”
马德贵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再也说不出话来。
陈景明默默地走上前,拾起那截断裂的天线。
指尖触碰到冰冷金属的瞬间,他脑海中那片空白的视野里,竟陡然炸开万千金线!
一条最璀璨的线,从脚下的麦田无限延伸,刺破云层,跨越山海,最终停留在遥远城市上空的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前。
他握紧了盲婆婆转述的、那封来自李娟的无形信件,眼前画面飞速闪过:深夜的大学图书馆,李娟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屏幕上幽幽的蓝光映着她满脸的泪水,一行红色的系统通知刺痛了他的眼睛——“【助学贷款】尊敬的李娟同学,您的年度助学贷款申请因家庭信息不符,已被驳回。”
画面持续了不到十秒。
下一刻,所有的金线,所有的光影,连同清晨的微光,一同湮灭。
世界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视野里却依旧是纯粹的、深渊般的漆黑。
他看不见愤怒的村民,看不见惨白的马德贵,看不见那片承载着他一切记忆的金色麦田。
他,瞎了。
耳边,只剩下风吹过麦穗的,永恒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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