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咳嗽声像一把生锈的锥子,一下下凿在陈景明的心口。
他冲出屋门,黑暗中,盲婆婆院里的油灯光晕微弱得像一颗随时会熄灭的星。
他闯进去时,婆婆正蜷在炕上,烧得满脸通红,嘴里却在含混不清地念着什么。
“……洞幺……拐两……重复……信号中断……”
是电码。
陈景明心头一紧,俯身细听。
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仿佛回到了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战场。
他守在床前,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她滚烫的额头。
高烧的间隙,盲婆婆偶尔会清醒片刻,目光空洞地“望”着他。
“孩子,我以前……在县广播站当播音员。”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被岁月磨平的清晰,“六十年代,有一次念稿子,把‘丰收’念成了‘歉收’,就一个字……他们说我心里有鬼。”
她从此被打成右派,眼睛也是在那段日子里哭坏的。
她被下放到黄土坬村,一待就是半辈子。
“可声音不会瞎。”盲婆婆枯瘦的手抓住了陈景明的手腕,力气出奇地大,“字会骗人,纸会烧掉,但你说过的话,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听,真相就能活下去。”
弥留之际,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串小小的铜铃,亲手挂在陈景明的手腕上。
铃铛古朴,包浆温润,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而节制的微响。
“以后你说的话,让它……替我听着。”
这是她最后的遗言。
葬礼那天,黄土坬村没有哀乐,没有哭嚎。
按照盲婆婆生前的嘱托,全村识字不识字的人,都默立在翻滚的麦浪边。
王强从镇上买来了上百面小铜锣,分发给众人。
日头正午,陈景明第一个举起小槌,对着天空,敲响了手中的锣。
“铛——”
一声清越,传出十里。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上百声锣响汇成一股无声的洪流,在田野上空盘旋、震荡,那是他们为这位声音的守望者,举行的最盛大的告别。
北京,李娟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响了她的反击战。
她联合了室友林妍,还有几个同样出身寒门、心有不甘的同学,秘密成立了“寒门之声”校园分社。
她们的目标不再是广播站,而是那本发到每个学生手里的《大学生手册》。
她们买来十几本全新的手册,用美工刀将每一页的页边空白处,都精心裁出一片区域,并用极小的字印上一行引导语:“在这里,写下你的沉默账单。”
这些被改造过的手册,被她们悄悄塞进了图书馆里贫困生最常借阅的几排书架上,夹在《高等数学》和《大学英语四级词汇》之间。
没有署名,没有宣传,像一次匿名的漂流瓶实验。
一周后,当她们回收时,结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回收率高达七成,空白处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触目惊心。
“为省下每月三十块钱的澡堂票,我只在宿舍用冷水擦身,三年了。”
“为了给家里寄钱,我同时打三份工,错过了上学期的期末考试,被记了处分。”
“我每月伙食费只有一百二十元,食堂的免费汤是我唯一的荤腥。”
李娟和林妍彻夜未眠,将这些血泪写就的文字一页页扫描,归档,最终汇成一个加密pdF文件。
她将文件命名为:《沉默账本》。
深吸一口气,她点开一个匿名的邮箱,将这份沉甸甸的账本,直接发往了国家教育部的公开信访办邮箱。
黄土坬村,小刘正式接管了老槐树下的广播喇叭。
陈景明为它取了一个新名字:“野火电台”。
小刘给自己拟定了严格的节目单:早六点,播报未来三天的天气和附近几个乡镇的农药、化肥价格;午间十二点,是周晓芸收集来的、村里孩子们写的作文朗读;晚上七点,则是“寻亲启事”和“求助接力”时间。
首播那天,全村人都聚在老槐树下。
小刘握着话筒的手全是汗,当他对着麦克风,颤抖着说出那句开场白时,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家好,我是小刘。从今天起,我不再只是送信的,我是……说话的。”
信号调试得很好,覆盖了周围五个乡镇。
几天后,甚至引来了邻市报社的记者,偷偷跑来村口暗访。
马德贵彻底被激怒了。
他像一头困兽,在空无一人的邮局里咆哮,最终在深夜,亲自带人剪断了通往老槐树的供电线。
然而第二天晚上,野火电台的广播声依旧准时响起。
马德贵冲出去一看,瞬间呆住了。
老槐树下,村民们点亮了上百盏煤油灯,光芒汇成一片温暖的海洋。
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台老式手摇发电机,十几个壮劳力排着队,轮流使出吃奶的力气,硬是靠人力撑满了三个小时的广播时间。
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成了当晚最动人的背景音乐。
陈景明没有去现场。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手腕上的铜铃在寂静中偶尔发出一声轻响。
他正在整合所有信息,建立一个被他命名为“原件计划”的初级数据库。
左手边,是那个倒闭的补习班所有受害学生的家庭资料;右手边,是王强从道上朋友那里收集来的、近年来周边地区儿童拐卖案的零星线索。
当他将两份名单进行交叉比对时,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浮现了——失踪儿童的家庭,与补习班诈骗的受害者家庭,有近百分之三十的高度重合。
这些家庭无一例外,都是那种“有望通过教育实现阶层跃升,却又极度缺乏社会资源”的类型。
他摸索着在纸上写下一行结论,让周晓芸念给自己听:“这不是偶然犯罪,是针对特定群体的系统性截流。”
他将文档加密,用新学会的拨号上网,上传到了李娟为他设定的一个云端加密空间。
上传完成的那一刻,他手腕上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一串急促的脆响。
瞬间,他“眼”前的黑暗被撕裂,那熟悉的标签系统再次浮现,却已然不同。
视野中不再只是孤立的文字标签,而是一张巨大的、流光溢彩的动态网络图。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拖拽着一条或明或暗的数据河流,交汇、分叉、奔腾不息。
而他自己,正站在由无数金色麦浪汇聚而成的主干流之上。
马德贵的末日,来得毫无征兆。
他那个被送去国外的儿子,不知为何突然回来了,落魄潦倒,一身酒气。
父子俩在邮局里为了钱大吵一架,混乱中,儿子将马德贵供奉多年的关公像狠狠掼在地上。
陶瓷四分五裂,从底座的夹层里,散落出厚厚一沓泛黄的汇款单回执——全都是他这些年截留村民的救命钱。
当晚,马德贵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邮局里,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
窗外,野火电台的声音再次响起。
“今日求助:邻村赵家屯李大柱,尿毒症透析费,还差八千块钱。”
片刻的寂静后,一个沙哑的女声从小刘的话筒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我是王桂花,我捐五十。”
“我是张铁柱,我捐三十。”
“我出一百!”
“算我一个……”
声音越来越多,像密集的雨点,狠狠砸在干涸的土地上,也砸在马德贵的心上。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那个上了锁的铁皮柜前,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它。
里面,是堆积如山的、积压了数年的信件。
他拿出一枚“已投递”的邮戳,蘸饱了红色的印泥,对着第一封信,重重地盖了下去。
夏至前夕,陈景明带着周晓芸、妹妹景芳和王强,登上了村办小学的教学楼顶。
他们合力组装起一台全新的、功率更大的广播电台,是王强托城里的朋友弄来的零件。
陈景明在它的金属外壳上,用小刀刻下了五个字:“原件永不磨损”。
发射前,他没有说话,而是播放了一段他耗费数个夜晚混剪出的音轨:盲婆婆那串清脆的铜铃,田野里孩子们的笑声,李娟在校园放映会上那段冷静而坚定的演讲,风吹过麦浪的沙沙声,还有火车驶过旷野的悠远汽笛……
当所有声音汇聚成一片宏大的交响时,陈景明拿起话筒,手腕的铜铃轻轻晃动。
他对着夜空,一字一句地呼叫:“北京,李娟,收到请回答!”
话音刚落,远处漆黑的山梁上,突然亮起了三点微弱却清晰的红光,按照约定的节奏,闪烁着摩斯电码。
那是王芳、老刀,还有孙建国,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同步回应。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上海,李娟刚刚将一份打印好的报告整齐地码放在书桌上。
报告的封面,是她亲手写下的一行字:“献给所有没被听见的人——关于基层信息垄断现状的调研报告”。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陆家嘴璀璨的霓虹,如星河倒悬。
她并不知道,就在此刻,有一束肉眼看不见的信号,正穿越千山万水,穿过城市的钢筋水泥,最终,轻轻落在了她书桌上那张童年时代与陈景明、王强在麦田里的合影上。
胜利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新电台成功的激动中时,陈景明却独自一人,沉默地走下天台。
他站在教学楼的阴影里,抬头仰望着那片被城市灯火映得不再纯粹的星空,手腕上的铜铃在晚风中一言不发。
黑暗中,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映出的不是星辰,而是脚下这片广袤无垠、既是故土也是牢笼的金色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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