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艰难地穿透陆家嘴写字楼的玻璃幕墙,被分割成一道道冰冷的几何光斑,落在陈景明面前的键盘上。
他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钢丝,嗡嗡作响。
一封加红加粗的内部通报邮件,像一块墓碑,静静地立在屏幕中央:“关于‘阳光里’城中村账本引发的舆情事件,经初步调查,已定性为个别基层工作人员严重违纪,相关责任人已停职接受调查。请各部门以此为戒,切勿信谣传谣,全力维护社会及企业稳定。”
“个别人员”,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刺入陈景明的眼球。
周主任、马三爷、刀疤刘……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那些浸透了血泪的账目,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被轻描淡写地修剪成了一根孤零零的枯枝。
他为之赌上一切的“人民战争”,最终只换来了一份避重就轻的内部通报。
他下意识地滑动鼠标,点开了桌面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
一张泛黄的小学合影里,年幼的自己和王强、李娟挤在一起。
照片的最边缘,阿龙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一颗门牙在阳光下闪着缺口。
照片里的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一样,背后是无边无际、即将收割的麦田。
“嗒、嗒、嗒……”
清脆而规律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像一台精准的节拍器,敲击着办公室里每个人的神经。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项目负责人沈薇走了进来,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审视感,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光洁的地板,而是她早已规划好的世界蓝图。
“所有人都到齐了。今天,我们的‘智慧社区’系统将上线第一个内部测试版。”她转身,身后的投影幕布瞬间被点亮,一行巨大的红色标题灼烧着众人的眼睛:
“精准识别 = 高效治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沈薇开始流畅地讲解,她的声音冷静而富有磁性,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复杂的城市剖析成一个个可以量化的数据模型。
“我们的核心算法,将通过前端摄像头抓取的人脸信息、行为轨迹、甚至是衣着特征,进行多维度交叉分析,实时判断流动人口的潜在风险等级,从而帮助管理者实现更高效的治理。”
她轻点鼠标,一段演示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里,一个赤脚的老妇人正蹲在菜市场的角落,面前摆着几捆蔫掉的青菜。
她不时抬头,怯生生地望着来往的行人。
突然,老妇人的身形被一个红色的方框锁定,方框旁弹出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高风险个体,衣着破旧,长时间滞留,行为模式与流浪乞讨人员高度匹配。建议:驱离。”
陈景明猛地抬起头,那一瞬间,他眼前的世界仿佛出现了重影。
那个被算法定义为“风险”的老妇人头顶,他自己的“标签系统”骤然激活,三行无人可见的灰色小字浮现出来:
“因——孙子白血病的靶向药,今天再凑不够就断了。”
“惧——被城管当成骗子赶走,最后的菜也卖不掉。”
“悔——早知道就不卖掉唯一的嫁妆银镯子,换了那几瓶没用的‘神药’。”
他的喉咙一阵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耳边,却传来沈薇波澜不惊的声音,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我知道这看起来有些残酷,但数据不会撒谎。大量的统计分析表明,低收入群体的犯罪率、违规率确实显着更高。我们的技术,正是为了将这种‘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会议结束,众人鱼贯而出,脸上带着或兴奋或麻木的表情。
大牛一巴掌拍在陈景明僵直的肩膀上,咧嘴笑道:“狗剩,别愣着了,发财的机会来了!你被分到数据清洗组,今晚必须跑通第一批训练集。干好了,转正稳了!”
陈景明机械地点点头,坐回自己的工位。
他打开后台数据库的访问权限,当看到数据源文件夹时,指尖瞬间冰凉。
里面储存着数以万计的照片和视频片段,全部来自各大城中村的监控探头。
他甚至一眼就认出了“阳光里”那个熟悉的巷口。
他飞快地拖动滚动条,一张熟悉的侧脸一闪而过——正是那个在暴雨夜抱着肚子苦苦哀求的孕妇,画面定格在她绝望哭泣的那一刻,冰冷的系统时间戳烙印在角落。
这些所谓的数据,是他不久前拼命想要保护的人们的日常生活。
他将鼠标悬停在一张满脸愁苦的中年男人照片上。
男人穿着沾满油污的工服,蹲在路边吃着馒头。
就在鼠标触碰的瞬间,陈景标签系统突然发生了诡异的异变。
在男人灰色的头像旁,不再是过去那种描述性的标签,而是一行行灰白色的、仿佛从代码深处浮现出的词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预言性:
“三个月后,驱逐。”
“抑郁倾向,+47%。”
“返乡概率,87.3%。”
这不是在“看”标签,这是在“写”剧本。
陈景明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制造的,根本不是什么“智慧社区”系统,而是一台冰冷、高效的“社会淘汰机”。
他,一个从麦田里走出来的孩子,如今的工作,就是为这台机器筛选出那些不够“资格”留在城市里的人,然后亲手按下“清除”键。
深夜,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键盘的敲击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去处理那些所谓的“训练集”,而是调出了整个项目的核心算法模块。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铁丝网。
他找到了那个名为“风险权重计算函数”的部分。
在这里,一个人的衣着、停留时间、消费水平,都被量化成一个个冰冷的参数,最终汇集成一个决定他“价值”的数字。
他深吸一口气,在函数的起始位置,插入了一段伪装成调试注释的、几乎不可能被发现的代码:
\/\/ 麦田守望者补丁 v0.1:临时调试标记
if (texture.contains(“wheat_ear_pattern”) || body_state.is(“barefoot”)) {
risk_score = 0.01;
return risk_score;
他从网上找了一张穿着破旧布鞋、拎着中药袋的老汉的照片作为测试数据。
按照原有算法,这名老汉的初始风险评级高达0.92,属于“高危”级别。
他按下执行键,看着日志飞速滚动。
当代码运行到他植入的“补丁”时,评级瞬间被重置。
最终,屏幕上显示出结果:“风险评级:0.01,普通访客。”
他长舒一口气,身体却像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眼前闪过童年夏夜的幻象:母亲坐在麦田的田埂上,一边用蒲扇给他扇风,一边说:“狗剩,人穷不怕,只要心不歪,走到哪儿腰杆都是直的。”
第二天上午的测试汇报会上,沈薇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东区几个老旧小区的风险误报率,在一夜之间突然下降了百分之三十?”
大牛挠了挠头,翻看着日志:“奇怪……难道是昨晚服务器所在区域的环境光照模型自动优化了?导致对阴影和褶皱的误判率降低了?”
坐在角落的实习生小米,那个来自甘肃农村、总是穿着一件母亲手织的麦穗暗纹毛衣的女孩,默默地啃着笔帽,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陈景明屏幕右下角那行一闪而过的、不起眼的注释,随即又迅速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只有林总监,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cto,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默默记录下这股异常的数据流,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散会后,沈薇单独叫住了陈景明。“陈景明,你老家是哪儿的?”
“北方农村。”他平静地回答。
“我查过你的档案,你是靠助学贷款读完的大学。”沈薇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刀,“我知道你们这样出来的人,容易对底层产生不必要的共情。但你要记住,技术是工具,不是教堂里的忏悔室,更不是施舍穷人的工具。专业,意味着要剔除感情。”
当晚,陈景明回到出租屋,收到一条加密消息。
他知道,是老吴的儿子发来的。
点开链接,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他戴上耳机,里面传出的,正是他自己录制并命名为《播种者日记·第四章》的声音。
风声、远处火车驶过的鸣笛声、废墟上传来的婴儿啼哭声、马三爷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无数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喧嚣的背景。
而在所有声音的最后,有一个极轻的、仿佛耳语般的低语,那是他当时对自己说的话:
“……别让代码,忘了麦香。”
陈景明闭上眼。
当他再次睁开时,眼前的世界彻底变了。
他那套诡异的“标签系统”,已经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了他电脑的IdE编辑器之上。
函数名、变量、参数之间,漂浮着一行行半透明的、只有他能看见的字符,它们起伏着,像故乡那片被风吹过的麦浪,翻滚不休。
他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薇发来的全员邮件。
标题是:紧急通知——“智慧社区”项目提前进入高强度压力测试阶段。
邮件正文写着:第一批试点摄像头已于今日下午送抵阳光里所属街道办,明日起正式并网运行。
机器,即将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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