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仿佛跨越了上千公里,在几个小时后,同样笼罩在了上海浦东的这片老旧城中村上空。
午夜十一点,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水幕。
闪电每一次划破夜空,都照亮了巷子里疯狂上涨的积水,浑浊的黄浪已经漫过了脚踝,吞噬着被丢弃的泡沫箱和塑料袋。
陈景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蹚水而行,刚加完班的他,衬衫湿透,紧紧贴在背上,冰冷刺骨。
他脑子里还在复盘白天代码里的一个bUG,身体的疲惫却像灌了铅。
当他拐进自己租住的那条窄巷时,心头猛地一沉。
整栋楼,一片死寂的黑暗。
断电了。
更让他不安的,是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大敞着,平日里早已熄灯的走廊里,此刻却挤满了人影。
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慌乱地晃动,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每个人都抱着纸箱、拎着蛇皮袋,仿佛一群被惊扰的蚂蚁,在倾盆大雨的屋檐下仓皇迁徙。
“搞什么啊?停个电而已,至于搬家吗?”一个刚下晚班的年轻人骂骂咧咧地挤进来,话音未落,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噤了声。
楼道中央,马三爷,这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的本地房东,正背着手,冷冷地看着两个穿黑背心的壮汉用铁锤“哐哐”地砸着一扇紧闭的房门。
“开门!都他妈聋了?给你们脸了是吧!”一个壮汉吼道,雨水顺着他粗壮的胳膊流下,“政府的危房腾退通知没看见?三天!三天内必须清空!以为躲在里面就没事了?”
陈景明的心瞬间坠入冰窟。
“马三爷,你这不讲道理啊!合同还没到期,你让我们上哪儿去?这大半夜的……”一个租客壮着胆子说。
马三爷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合同?这楼都要塌了,还讲什么合同?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我这是为你们好!”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尖利,陈景明下意识地开启了脑海中的标签系统。
以往,马三爷头顶浮现的无非是【贪婪的房东】、【市侩的本地人】这类简单的词条。
可今晚,那些标签却像被血浸泡过一般,扭曲、撕裂,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最终融合成一个狰狞而陌生的词组——【被剥夺者遗恨】。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陈景明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这不再是信息,而是一种情绪,一种跨越了时空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愤怒、恐惧与绝望。
那感觉,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进了他的神经。
“啊——”
一声痛苦的呻吟打断了他的思绪。
循声望去,二楼的楼梯拐角,一个年轻的孕妇正虚弱地蹲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栏杆,脸色惨白如纸,身下的地面已经湿了一片。
“小莉!小莉你怎么了!”她的丈夫,一个戴眼镜的瘦弱男人,惊惶地抱着她,语无伦次,“是不是……是不是要生了?”
“羊水……羊水破了……”孕妇的声音细若游丝。
人群一阵骚动,但没人敢上前。
马三爷和他的打手们,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所有善意。
陈景明没有丝毫犹豫,他扔掉手里的电脑包,拨开人群就冲了过去:“快!得赶紧送医院!”
他刚想伸手去扶那个孕妇,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猛地向后一推。
陈景明脚下湿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水泥台阶上,瞬间眼冒金星。
他挣扎着抬头,雨水混着额角的血流进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他只看到马三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和头顶那片血痂般不断蠕动的标签。
那一刻,标签系统第一次传递来如此清晰的波纹——那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怨毒,是对过去的追索,是对所有“外来者”的迁怒。
“多管闲事!”马三爷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死在这儿也跟我没关系!”
陈景明顾不上争辩,他爬起来,疯了一样冲进雨幕。
最近的社区医院只有八百米,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狂奔,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
“急诊!孕妇破水了!快!”他撞开医院的玻璃门,对着值班台的护士嘶吼。
护士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问:“挂号了吗?医保卡带了吗?”
“来不及了!人就在后面巷子里,快塌的楼里!”
“哦,”护士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我们这儿是社区医院,没产科。再说,没登记没医保卡,我们不能接急诊的,这是规定。”
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陈景明呆立在原地,浑身湿透,狼狈得像一只落水狗。
他看着那个亮着“为人民服务”灯箱的窗口,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在巷口不远的桥洞下,撞见了那个戴眼镜的丈夫。
男人被赶了出来,正跪在冰冷的积水里,哆哆嗦嗦地举着手机,挨个给通讯录里的人打电话。
“喂,哥……能不能借我点钱……一万,不,五千也行……小莉要生了,我……我叫不到车,私立医院要押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雨声中支离破碎。
陈景明看着他,就像看到了无数个深夜里被账单和未来压得喘不过气的自己。
他走过去,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一千三百二十六块五毛——全都塞进了男人手里。
“不够……远远不够……”男人绝望地摇头。
陈景明猛地想起一个人。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全是水,划了好几次才解开锁。
他拨通了小芳的电话。
“小芳!我在浦东,有个孕妇破水了,情况紧急,社区医院不收!”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颤抖。
电话那头的小芳没有一丝慌乱,她的声音冷静而专业,像一剂强心针:“景明哥你别慌!你现在听我说。孕妇还在楼里吗?让她平躺,把臀部垫高。流出来的羊水是什么颜色的?清亮的还是浑浊的?”
陈景明立刻跑回去,将小芳的话转达给那个丈夫,自己则冲上楼查看。
“是清亮的!”他对着手机喊。
“好!说明胎儿暂时没有缺氧。你去找干净的棉布或者毛巾,给她垫在身下,保持清洁,防止感染。我现在立刻联系市二院的同学,他们有绿色通道,我帮你协调床位!你稳住他们,千万别让她再走动了!”
挂掉电话,陈景明又立刻拨给了王强。
“强子,救命!老街巷,我这儿……”
“地址发我!我马上到!”王强只问了这一句,就挂了电话。
十五分钟后,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疯了似的冲开水浪,停在巷口。
王强跳下车,身后还跟着两个刚从工地被他拽来的兄弟。
他们没带别的,只扛来一床厚实的旧棉被和几根木方。
“担架!”王强吼了一声。
几个人七手八脚,用棉被和木方迅速搭成一个简易的担架。
当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孕妇抬上担架时,陈景明的手机又响了。
是小芳。
“景明哥,市二院床位协调好了!急诊科的张护士,你直接找她!救护车进不去你们那儿,你们想办法尽快出来!”她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坚持住,我让护士提前把催产素和备用血浆都准备好!”
雨水顺着电线滴进手机的充电接口,发出“滋滋”的轻响。
陈景明却死死地攥着手机,滚烫的机身仿佛就是一根救命的绳索。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乡下,他同样这样攥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失足落水的妹妹。
那一次,他没能握住。
这一次,他绝不放手。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巷子里,像是在为这场狼藉的闹剧镀上一层虚伪的金色。
好消息是,孕妇母子平安。
坏消息是,马三爷在楼下大门上贴出了一张打印的最后通牒,红色的标题触目惊心:今晚六点前不清房,强拆队将机械进场,后果自负!
绝望的气氛,比昨夜的暴雨更令人窒息。
合租屋里,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们,沉默地收拾着各自零碎的行李。
有人在为了一张带不走的床垫扼腕,有人在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哭声被压抑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陈景明坐在湿漉漉的门槛上,一夜未睡,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没有收拾东西,只是拿出了那个小小的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
《原件之声·第三辑》。
里面有梁山堂里,盲婆婆为寻找孙子而摇动的铜铃声;有黄土坬村,孩子们在镜头前天真烂漫的笑声;有李娟站在村口,清晰而冷静的演讲声;有故乡的麦田里,风吹过的沙沙声……当那台为“原件计划”服务器供电的柴油发电机熟悉的嗡鸣声响起时,陈景明浑身一震。
他抬起头,看着那些垂头丧气、准备向命运投降的邻居。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人不是散沙,他们不是注定被碾碎的尘埃。
他们是和自己一样,被时代高速运转的列车甩出轨道,却依然在惯性中挣扎转动的齿轮。
每一个齿轮,都还有咬合的力量。
他关掉录音机,拨通了李娟的电话。
“李娟,帮我个忙。”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是在部署一场等待已久的战役,“帮我查一下我们这个片区,浦东老港镇,关于城中村改造的拆迁补偿标准,所有公开的文件。另外,想办法查一下这栋楼的房东,马三安,也就是马三爷,他家的房产登记信息和历史沿革。”
远在北京的李娟,立刻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
“出事了?”
“嗯,一场战争。”陈景明看着远处缓缓升起的太阳,轻声说,“一场不能输的战争。”
李娟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
“知道了。给我三个小时。”
几乎是同时,陈景明在加密频道里给孙建国发去了消息:“孙哥,帮我查一个外包的拆迁公司,叫‘安家拆迁’,查查他们的黑历史。”
一场无声的反击,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悄然拉开序幕。
两个小时后,李娟的邮件就到了。
她不仅调取了所有公开的政务数据,还通过法学院的校友关系,咨询了一位专打行政诉讼的律师。
结果令人震惊:该地块的拆迁补偿协议根本尚未在区政府网站公示,所谓的“危房认定”,也缺少第三方专业机构的鉴定报告和住建委的正式批文,程序上存在多处致命违规。
李娟将所有材料整理成一份名为《关于浦东新区老港镇前进村x号楼腾退事宜的行政程序瑕疵清单》,言简意赅,条理清晰。
随后,她用一个新注册的匿名邮箱,将这份清单连同昨夜租客们拍下的暴力砸门视频,一并投递到了区纪委的信访举报窗口。
另一边,孙建国也传来了消息。
他启用了自己的退役战友网,一个在工商局工作的老班长很快就查到了“安家拆迁”的底细。
这家公司在过去两年中,曾因暴力清退、故意损毁财物等行为,被行政处罚过三次。
“他们怕留案底,尤其怕上新闻。”孙建国在加密频道里言简意赅地总结,“这种灰色生意,最怕的就是光。只要把事情闹到桌面上,让他们觉得风险超过收益,他们就得收手。”
傍晚五点,距离最后通牒还有一个小时。
陈景明站在了三楼的天台上,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扩音喇叭——那是王强托人从工地上送来的二手设备,上面还沾着水泥点子。
楼下,巷口已经被“安家拆迁”的一辆小型挖掘机和几辆面包车堵死。
黑背心们叼着烟,靠在车上,狞笑着等待六点钟的到来。
租客们绝望地聚集在楼下,围观的邻居也越来越多。
陈景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喇叭的开关。
刺耳的电流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天台。
他没有喊口号,没有咒骂,也没有煽动情绪。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冷漠的、一字一顿的语调,开始朗读李娟发给他的那份《瑕疵清单》。
“第一条:根据《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第十条,房屋征收部门拟定征收补偿方案,报市、县级人民政府。补偿方案应在征收范围内予以公布,征求公众意见,期限不得少于三十日。经查,此项程序缺失!”
他每念完一条,就拿起一罐王强一并送来的红色喷漆,在身后的白墙上,用力地喷上一个巨大的编号:“1”。
“第二条:根据《城市危险房屋管理规定》第九条,危险房屋的鉴定,应由具备资质的鉴定机构实施。本次‘危房’认定,并未出示由上海市住房和城乡建设管理委员会备案的任何鉴定机构出具的正式报告。此项程序违规!”
红色的“2”被喷在了墙上。
楼下的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许多租客常年在外打工,不懂法,但陈景明念的这些条款,他们听得懂。
有人拿出手机,开始录像。
“第三条……”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马三爷终于反应过来,他气急败坏地嘶吼着,带着两个打手就往天台上冲。
但他没能冲上去。
几个平日里最沉默寡言的租客,几个刚刚还在为一张床垫发愁的中年男人,此刻却像钉子一样,死死地堵在了狭窄的楼梯口。
“让他说!”一个男人红着眼吼道,“马三爷,当年你家老宅被占,你儿子想不开从楼上跳下去,我们都替你难过!可我们也有孩子,我们的孩子也要活!”
这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马三爷的心窝。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神瞬间变得空洞,嘴里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我不是坏人……我没想逼死他们……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输了……”
混乱中,陈景明在天台上念完了最后一条。
墙上,十一个鲜红的数字,像十一道流血的伤口。
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挖掘机在巷口熄了火。
两辆警车和一辆印着“街道办事处”字样的车停了下来。
社区干部拿着喇叭,高声宣布:“所有人保持冷静!关于这里的腾退工作,暂时停止!所有住户原地等待,区里会立刻成立联合调查组,对相关程序进行复查!”
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欢呼,随即又缓缓散去。
马三爷被警察带走问话,黑背心们也灰溜溜地上了车。
陈景明瘫坐在天台的台阶上,喇叭滚落在一旁。
他的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回荡着那些压抑了多年的哭声、骂声、咳嗽声,以及刚刚自己平静却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宣读声。
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启动标签系统。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个孤立闪烁的个体标签。
他“看”到,或者说“感受”到,整片楼群,数百个租客的住所,都泛起了一层微弱的光晕。
这光晕此起彼伏,像呼吸,像心跳。
那是一种由愤怒、恐惧、茫然,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而成的情绪潮汐。
在他的意识深处,一张崭新的网络正在悄然形成。
这张网上,不再是名字与标签的冰冷连线,而是心跳与心跳之间,无形的共鸣。
他缓缓站起身,扶着墙壁,听着楼道里重新响起的锅碗瓢盆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听着老旧楼体里电流通过线路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嗡鸣。
那是一种脆弱的、却又顽强连接着所有人的共同脉搏。
一个可以被随时切断的脉搏。
喜欢麦浪翻滚三十年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麦浪翻滚三十年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