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市教育局的听证会现场,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长条会议桌坐满了各级领导,神情肃穆,只有头顶的无影灯白得刺眼。
刘卫国被两名法警带进来时,所有人都看见了他那张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的脸。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发言席,将一个厚厚的、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文件袋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啪”的一声。
“我叫刘卫国,原S307省道第九标段养护队长。”他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关于柳屯镇小学后山滑坡风险,自2018年起,我共计上报十一次。这是全部报告的原件、上级驳回的批示影印件,以及……我私人录下的、与主管领导的四次通话录音。”
他按下播放键,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小刘,我知道你负责,但财政预算就这么多,年年报这个,让领导怎么想?先压一压,等明年……”
录音还在继续,但会场已经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被那份赤裸裸的证据链钉在了原地,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旁听席上的李娟站了起来。
闪光灯瞬间聚焦在她略显憔悴但目光锐利的脸上。
“各位领导,”她一开口,就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在讨论谁该负责之前,我想先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我们这代人,拼了命把孩子送进城市,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位表情复杂的面孔。
“我们总以为,离开农村就是进步,住进高楼就是成功,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可这次山洪,一场暴雨,就把我们所有的‘以为’都冲垮了。”
她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却充满了力量:“当我的孩子被困在随时可能坍塌的教室里,救他的,不是他上的那个一节课八百块的奥数班,不是他引以为傲的乐高机器人,而是一个六十多岁、步行六个小时山路扛来发电机的山村老校长;是那个我们从小瞧不起、被认为是‘差生’的王强,他敢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徒手攀上生锈的悬崖,用手机打出SoS;是那个刚刚毕业、宁愿放弃市区编制也不肯在洪水来时丢下任何一个孩子的实习老师小杨。”
“我们用半辈子时间教孩子如何竞争,如何胜出,如何成为精英。可到头来,是这些我们眼中的‘失败者’和‘落后者’,用最原始的善良和勇气,给我们的孩子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如果守着土地、守着良心、守着身边的人,就是‘落后’,那我宁愿我的孩子,活得‘落后’一点。”
话音落定,全场鸦雀无声。
几秒后,后排的家长席上,不知是谁带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听证会结束后,李娟没有接受任何采访,只是默默回到公司,在办公电脑上敲下了一封辞职信。
她没有写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标题只有一行字:
“我想陪儿子,认识真正的麦子。”
同一天下午,城市另一端的桥洞下,陈景明把他称之为“记忆窖藏”的据点里,见到了老朋友阿哲。
阿哲是个技术天才,也是他“标签系统”唯一的知情者。
“成了。”阿哲递过来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市政已经批准‘麦田学校’转为民办非营利性教育机构,未来所有捐款都享有免税资格。”
陈景明接过文件,看到了下面附带的一行小字。
“但他们加了条限制,”阿哲指着那行字,有些不忿,“明确规定,不得以任何形式招收、选拔城区重点学校的生源。”
陈景明却笑了,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正好。我们本来就不该去抢城里那块已经分得差不多的蛋糕。我们要做的,是种自己的地。”
当晚,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出租屋,打开那台跟随他多年的旧笔记本电脑,在晦涩复杂的代码海洋里,敲下了最后一行指令。
[\/\/标签剥离程序终止运行。]
[\/\/启用新协议:播种者v1.0。]
按下回车键,他缓缓合上电脑。
就在屏幕彻底暗下去的瞬间,他仿佛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轻、极清脆的碎裂声。
像是某种看不见的枷锁,终于落地成尘。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王强正唾沫横飞。
他召集了十几位在城里打拼的老乡,在他那家已经关门歇业的饭店包厢里开会。
桌上没有酒菜,只有一沓打印出来的、标题为《新农人联盟章程草案》的A4纸。
“兄弟们,我不懂什么叫ppt,也不会跟你们讲情怀。”王强一拍桌子,声如洪钟,“我就给你们算一笔账:城里饭店里一盘‘农家小炒肉’,卖八十,可猪肉从咱们村收上来,一斤才几块钱?凭什么?”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这中间的钱,都让二道贩子、三道贩生给赚走了!现在,我要搞个合作社,从种养、加工到销售,咱们自己干!统一品牌,开直播带货,再把村里那几片荒地改成亲子体验农场。赚了钱,按入股和劳力分成,村里那些老弱病残,咱们也拿出一份给他们保底分红!”
一个看起来精明些的中年人迟疑着问:“强哥,你这想法好是好,可万一……又遇上政策风向变了,或者城里人不认咱们这牌子,咋办?”
王强没说话,只是转身,指向墙上挂着的一张巨幅照片。
那是救援直升机在暴雨夜航拍的画面,一片漆黑的山野中,学校的灯光像一颗孤独的星,而从学校延伸出去的三道深浅不一的脚印,在特定的角度下,竟诡异地汇成一个形似麦穗根系的图案。
“只要人心还记着那天晚上的光,记着咱们是怎么活下来的,”王强指着那三道脚印,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就不会真的倒下。”
几天后,山村小学。
小杨老师婉拒了区教育局送来的嘉奖和“先进个人”的推荐名额,正式向老校长递交了留校任教的申请。
新学期的第一节公开课,她拿出的不是新教材,而是那本被洪水浸泡、边缘烧焦的旧课本。
她在扉页上,用红色的粉笔一笔一画地写下一行字:
“知识,不该是用来逃离家乡的梯子,而是把它照亮的灯。”
台下,那些来旁听的、饱经风霜的家长们,眼里泛着泪光,用力地鼓起了掌。
放学后,她收到了李娟发来的短信:“下周六,‘麦田写作课’第一期线上开班,我来讲。主题:《我为什么不想进城》。”
她笑着回复:“那我能申请讲一节线下课吗?主题是,什么叫‘被尊重的留守’。”
陈景明开始整理行李。
他把那张代表着他十年奋斗、象征着“陆家嘴精英”身份的工牌,毫不犹豫地投进了碎纸机。
李娟则带着儿子坐在了村口的田埂上,教他辨认哪是稗草,哪是麦苗。
“妈妈,为什么城里的公园没有这种香味?”孩子仰着头,好奇地问。
她望向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轻声说:“因为有些味道,要沉下心,才能闻到。”
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王强发来的一段短视频。
视频里,村里的李婶正把一锅刚出炉的麦香饼打包,崭新的包装盒上,印着一行拙朴却有力的字:“三十年前的味道,回来了。”视频下方,是刚刚上线的预售链接,订单数量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翻滚,瞬间突破了五千。
立秋当日,清晨。
江边的雾气还未散尽,陈景明、李娟、王强三人再次聚在这里。
没人说话,只是并肩坐着,望着灰蒙蒙的江面。
陈景明手里的火车票,已经悄悄换成了三张紧挨着的、目的地褪色却依旧清晰的联票——柳屯镇。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悠长的渡轮鸣笛划破了晨雾。
陈景明悄悄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
这一次,他没有录下江水声,也没有录下风声。
他只是想把这份沉默,这份无需言说的默契,永久地存下来。
在他听不到的、那个已经崩塌的“标签系统”数据废墟深处,一个被老周秘密埋下的硬盘在彻底断电前,闪过了最后一帧统计数据:
在过去一周内,全球Ip访问“麦田学校”官网的用户中,有87%的人,曾在一个匿名板块,上传过一张属于自己家乡的田野照片。
远处,开往北方的火车拉响了启程的汽笛。
王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咧嘴一笑:“票,买好了。走,咱回家看麦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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