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兆云已经从餐车上稳稳端下了那份足有好几公斤重的蛋糕，小心翼翼地放在“餐桌”中央。他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握着一把尺许长的、明晃晃的西式主厨刀，刀锋在灯光下寒光闪闪。“行啦，煽情话少说，”他把刀柄稳稳地递给还愣着的叶如娇，声音是惯常的发号施令，但罕见地揉进了一丝温和，“寿星第一刀！别磨蹭，开了让大家伙儿解解馋，都干一天活了！”他用眼神示意了下周围。
“我来我来！切蛋糕我最在行！”墩子组的猴精小董叫嚷着就要伸手夺刀。
“起开！看你切过西瓜，切蛋糕能一样？小心孙老大削你！”旁边立刻有人哄笑着把他往后拽。
叶如娇握着那沉甸甸、凉浸浸的刀柄，看着那张灿烂无比、正对她挤眼睛的王淑英的脸，还有周围一张张热切期盼的脸庞，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底那片被这喧闹温情感动却又时刻叫嚣着要奔向另一份繁华的不安焦灼。她笑了笑，手腕用力，雪亮的刀锋对着那精致的奶油花饰稳稳切了下去。
第一刀下去，奶油和蛋糕胚子分裂，一股浓郁香甜的混合香气弥漫开来。
“呜呼！开动开动！”
“我要最大那块水果多的！”
“给孙老大也留一块大的！今天他老小子也难得大方一回！”
接下来的时间，福满楼后厨彻底变了个样子。严谨苛刻的厨房纪律暂时被抛诸脑后，操作台成了临时的饮料吧，孙兆云居然破例允许大家开了两大瓶香槟。王淑英豪气干云地给孙兆云塞了满满一杯：“孙老大，今儿寿星最大，你不喝就是不给小叶子面子！干了！别娘们唧唧的！”
孙兆云黝黑的脸上带着几分窘迫的、少见的红晕，他端着那杯不断滋滋冒着细泡的金色酒液，像是捧着一个烫手山芋，在周遭“喝一个！喝一个！”的起哄声中，拧着眉毛，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悲壮感，眼睛一闭，脖子一仰，咕咚咕咚几大口，瞬间杯子就见了底。
“好！孙老大威武！”人群中爆发出喝彩。
连平日里工作一板一眼、一丝不苟得像精密仪器的田艳香，大概是被王淑英硬塞了一杯香槟在手里，又被周围的热情所裹挟，那张一贯冷冰冰的脸上也破天荒地浮起了一抹红云。只是这红晕在她脸上显现出一种奇异的羞窘，尤其是被熬添啓那带着浓烈暗示和调侃的目光扫过时，她立刻扭过头去，但捏着高脚杯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收紧了几分。
混乱中，不知道谁又拖来一箱啤酒。“真心话大冒险！真心话大冒险！”熬添啓的鬼点子永远最多，他显然是喝高了，跳上一个空闲的矮冰柜，挥舞着一个空啤酒瓶大声提议，“老规矩，瓶子转到谁谁来！孙老大批准了的！”
“批准个屁！就知道闹！”孙兆云靠在冷库门上剔牙，脸上红晕更盛，但语气听得出是默许了这暂时的放纵。他揉着太阳穴，“小点声！别把楼上老总招下来！”
“得令！”熬添啓拖着调子应了一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小叶妹妹！来咯！”啤酒瓶在光滑的桌布上飞速旋转，瓶口像个忠诚的猎犬般停下，精准指向了人群簇拥中的焦点。叶如娇还捏着一小块蛋糕，嘴角沾着点白色奶油，没来得及擦去，在大家的起哄声中抬起头。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熬添啓挤眉弄眼，隔着好几张兴奋的脸大声问，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笑容。
叶如娇把最后那点蛋糕塞进嘴里，沾着奶油的指尖优雅地抽出纸巾擦拭。灯光下，指尖粉莹莹的。她动作里带着刻意拿捏好的松弛和那么一点恰到好处的娇憨，水润的眸子在灯光下流转：“嗯？玩这么大？那我就选……”她故意拖了个长长的尾音，扫了一圈周围表情各异的同事，“真心话吧。”
“好！爽快！”熬添啓一拍大腿，几乎要跳起来。那啤酒瓶被他故意抛高再接住，指着叶如娇，声音拔高八度，唯恐天下不乱：“厨房里这么多人！咱们人见人爱的面点西施！最想约会的是谁？大声说出来！必须是真心话！”
这问题像一滴水溅进了滚烫的油锅。刚才还嘈杂的哄笑声瞬间拔高了好几个调门，口哨声尖锐地响起，有人兴奋地拍桌子跺脚。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带着揶揄看戏的，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羡慕或嫉妒的，都灼灼地聚焦在叶如娇那张漂亮得毫无瑕疵的脸上。
叶如娇的脸颊立刻像被扫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少女的羞涩。她目光在人群中溜了一圈，掠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白天齐温和敦厚的、刘梦贺大大咧咧的、王淑英豪爽带笑的、田艳香略显紧张的……最终定格在被王淑英和几个人硬按在椅子上灌了酒、正一脸微醺又无奈的孙兆云身上。
她微微歪了歪头，眼睛里狡黠的笑意像碎钻般闪动。红唇轻启，声音比刚才清晰了几分，带着点撒娇的小尾音：“当然……当然是孙老大啦！”这句出来，整个后厨几乎要炸锅。
王淑英第一个带头狂笑，用力拍打孙兆云的肩膀：“老大你看看！魅力不减当年啊！”
孙兆云的脸瞬间黑红黑红的，像被塞进蒸笼里蒸过头的大闸蟹，他手忙脚乱地挥舞着想摆脱王淑英的铁掌：“滚滚滚！拿我一个老头子开什么玩笑！不像话！赶紧换人！”
熬添啓乐得直拍桌子：“嘿！这回答好！够实在！孙老大那是咱们厨房的定海神针，成熟稳重，有安全感！小叶妹妹有眼光！”周围的笑声和起哄声如同沸腾的开水。
就在这喧闹的浪潮即将达到顶点时，一个压低了却也异常清晰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侧后方冒了出来，带着明显的、故意的困惑：“那……咱们韩总呢？小叶不想跟韩总约会呀？”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消音器，瞬间按停了整个厨房沸腾的噪音。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几十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刹那间聚焦到叶如娇身上。先前轻松欢快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安静，连香槟的气泡都仿佛凝结在了杯壁上。
叶如娇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温度像被人扔进了冰窖里。那刻意营造的热度在飞速退去，一种从脊椎骨升起的寒意沿着皮肤蔓延开。她下意识地端起旁边一个只剩杯底的香槟杯，指尖冰凉，试图用这个动作遮挡住自己脸上的慌乱。酒杯边缘印上她的唇，声音变得像卡壳的磁带，支离破碎：“韩总……那么……那么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哪……哪看得上我们这种……小员工……”
声音又低又轻，几乎淹没在这片死寂里。
“是吗？”熬添啓的反应快得出奇，那点残存的酒意似乎被这个问题激醒了。他抱着手臂，斜睨着叶如娇，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意味深长地砸下来：“那他上周五……为啥亲自开车来咱后门那条巷子里等着？当时可不止我一个人瞧见哦……”他意有所指地向后厨通往外街的小门方向扬了扬下巴。那边挨着员工车棚，确实是个监控的死角，却绝非视线盲区。
“可不是嘛！”王淑英快人快嘴，脱口接道，声音洪亮，“谁还不知道你和小叶……”她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似乎也意识到这话题有点烫嘴了。
叶如娇只觉得无数道目光像密密麻麻的钢针扎在身上。那杯底的香槟在她冰凉的指间微微晃动。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所有的辩解在确凿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那双漂亮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但更像是因为这赤裸裸的注视带来的窘迫。
“够了！”一声带着薄怒、如同雷霆的低吼骤然响起。
孙兆云猛地站起身。那张被酒精晕染发红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刻板的神情重新回到脸上，眼神锐利得能割裂空气。他用力拍了一下身边放食材的不锈钢案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桌面上的杯盘跳了一跳。“一个个都吃饱了撑的闲得慌是吧？！少在这没规矩地编排人！”他的目光严厉地扫过每一个表情各异的脸，最后停留在熬添啓和王淑英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喝酒！吃蛋糕！想聊天聊点正经的！再胡说八道就都给我滚回去刷锅！今天寿星最大！”说完，他一把抄起桌上剩下的半瓶香槟，咕咚咕咚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厨房的节奏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压强行按下了复位键。大家讪讪地重新拿起手里的东西，说话声再次响起，但音量明显低了下去，彼此间对视的眼神却变得更加微妙复杂。叶如娇低着头，默默放下了手中那只早就空了的杯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黏在自己身上——羡慕、嫉妒、好奇、审视……像无形的蛛网缠绕过来。
喧嚣的余烬一直燃烧到晚上九点出头。地上散落着彩带碎片和食物残渣，桌子上杯盘狼藉。叶如娇脸颊的绯红这次是真材实料，香槟的后劲混杂着挥之不去的尴尬和焦灼，在身体里发酵、蒸腾，脚步都有些飘忽不稳。
“行啦，闹够了都！”孙兆云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解脱，“该散就散吧！明天谁给我误了点看我不扒了他的皮！”他转向叶如娇，看着她在王淑英搀扶下微微摇晃的样子，眉头拧紧：“淑英，你看着点她。女孩子一个人这么晚不安全。”
“哎呀放心老大，”王淑英使劲拍了拍自己丰满的胸脯，震得自己都咳嗽了两声，然后大大咧咧地一把更牢固地搂住叶如娇的细腰，“我给她叫个网约车直接送到家楼下！保证不耽误咱们小寿星回去休息！”她带着酒气的呼吸吹拂在叶如娇颈侧。
“不用……真的不用麻烦淑英姐……”叶如娇试图从那极具包裹性的拥抱里挣出一点空间，脑子虽然被酒精和别的心思搅得发懵，嘴里却本能地撒着娇：“我叫车很方便的，几步路就到啦，我自己……可以……”
实际上，她心里门儿清，半小时前就掐着点给陈小阳发了信息：「厨房快结束了」。韩振宇说过会让他来接。
王淑英被她软软的声音一说，加上自己也喝得有点晕乎，手上力道不由自主地松了松。叶如娇立刻抓住机会，像尾滑溜的鱼，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带着些许刻意的摇晃走到门边，对着身后众人扬起一个努力撑得灿若桃花的笑容：“谢谢大家！我今天……真的好开心啊！” 那句“好开心”几乎带上了点难以自抑的哽咽，连叶如娇自己都微微诧异于其中一闪而过的真实情绪。
她最后朝大家挥了挥手，脚步虚浮却坚定地扭身拐进了通往员工通道的阴影里。
晚风吹在脸上，混杂着饭店后面垃圾房的味道，凉凉的。叶如娇深吸一口这带着馊味的空气，似乎把后厨最后那点憋闷的热闹彻底抛在了身后。
然而，空荡荡的街角员工通道出口外，只有路灯投下惨白的光圈和几条模糊拉长的影子。根本没有预想中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轿车等待。
叶如娇脸上的笑容立刻隐去了。她急忙低头在包里翻找手机，指尖因为酒精和一丝急切而有些颤抖。屏幕按亮，果然，微信图标右上角醒目的红色数字。
陈小阳的头像下面，一条消息明晃晃地躺在那里，发送时间是将近五十分钟前：「叶小姐，非常抱歉。韩总突然有件急事让我去处理，脱不开身。您这边结束了他应该会直接联系您。您多留意信息。」
再往下，韩振宇的消息赫然在目，时间就在十分钟前：「忙完了？我在滨海国际酒店2808套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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