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悄然流转，边关的盛夏在灼人的日头和偶尔掠过的干燥热风中显得格外漫长。
江蓠那每隔两三日便准时在傍晚时分降临小院的“旧疾复诊”，已然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惯例。
苏芷也渐渐习惯了在忙碌的编撰工作间隙，预留出那片刻的、带着微妙张力与莫名期待的时光。
这日，黄芪带着研究小组的几名骨干进山采集一批急需的夏季药材，预计要两日后方能返回。
少了老先生的坐镇和小组员们往来请示的喧嚣，小院陡然清静下来。
苏芷得以全身心投入到《新编》核心部分的梳理中，直到窗外日头西斜，才惊觉腹中空空，已是晚膳时分。
她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腕骨，正思忖着去伙房随便寻些吃食，目光却不经意间掠过书案一角——那里压着几张前几日为江蓠请脉时，随手记下的脉案。
上面除了关于他“旧伤”的寥寥数语，更多的是她凭借专业观察，下意识记录下的细节：
“胃脉略弦，似有隐痛”，“唇色偏淡，饮食恐有不调”，“思虑过重，眠浅易醒”……
苏芷的指尖在那几行字上轻轻划过。她想起他每次来时，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想起他偶尔按压上腹的细微动作，想起亲兵曾无意中提及，将军处理军务时常废寝忘食，饮食极不规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在心间弥漫开来。
并非医者对病患的关切，而是一种更私密、更柔软的牵念。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走向伙房，而是转身走进了那个兼具厨房功能的小隔间。这里除了她偶尔煎药、进行一些需要加热的简单实验外，很少用于真正的庖厨之事。
她挽起衣袖，洗净了手，看着角落里后勤按她要求备下的、却几乎未曾动用过的米粮油盐和几样耐储存的菜蔬，心中有了计较。
他胃气不和，思虑伤脾，寻常军营的粗粝伙食或是大油大荤的宴席，只会加重负担。
或许……一碗温和熨帖的羹汤，正相宜。
念头既起，便再难抑制。苏芷并非庖厨高手，在前世也多是依靠食堂和外卖，但基本的烹饪常识和药膳理念还是有的。
她挑选出小半碗质地细腻的粳米，又找出几颗饱满的红枣，一小把性温的怀山药材干，以及一小块瘦肉。
她将粳米细心淘洗干净，用清水浸泡。红枣去核，怀山药片掰成小块，瘦肉切成极细的末，用少许料酒和盐略腌。
然后，她生起那小土灶的火，控制着微弱的火候，将泡好的米连同泡米水一同倒入一个干净的砂锅中，慢慢熬煮。
粥汤沸腾后，她小心地撇去浮沫，转为更小的文火，让米粒在锅中轻柔地翻滚、融化。
待到米粥初具粘稠之态，她才将红枣、山药和腌好的肉末依次放入，用木勺缓缓搅动，防止粘底。
她没有添加过多的调味，只放了少许盐，旨在突出食材本身的原味与调和之效。粳米健脾和胃，红枣补中益气，山药滋养脾肺，瘦肉补充蛋白而不滋腻。
这碗粥，算不得什么珍馐美馔，却凝聚着她作为医者的细致考量，以及……一份超越了医者本分的、悄然滋生的心意。
砂锅在小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气泡，米香、枣香与淡淡的药香混合在一起，氤氲出一种温暖而安宁的气息，逐渐取代了平日里小院中惯有的草药清苦味。
当时近黄昏，熟悉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时，苏芷刚将熬好的粥从火上端下。
砂锅滚烫，她用厚布垫着，正准备将其放置到一旁晾至适口温度。
江蓠掀帘而入，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带着一身署气与风尘。
他习惯性地看向书案方向，却意外地发现苏芷并未如往常般在案前等候，而是在那小隔间门口，双手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砂锅，额发被蒸汽熏得有些湿润，脸颊也透着劳作后的淡淡红晕。
他的脚步停顿，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砂锅上，又移到她略显局促却强自镇定的脸上。
“将军。”
苏芷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今日黄芪老先生不在，我……我顺手熬了些粥。将军若尚未用膳，不妨……用一些再行诊治。”
她的话语带着刻意的解释，仿佛这只是医者随手的关照，与那“旧疾”一般，同属“分内之事”。
江蓠没有立刻回应。
他的鼻翼微动，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温暖的食物香气。这香气与他熟悉的军营伙食不同，更与那些精致却冰冷的宴席菜肴不同，它带着一种……居家的、熨帖人心的力量。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苏芷身上，这一次，带着更深的审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看到了她指尖被砂锅边缘烫出的微红，看到了她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也看到了那碗粥背后，可能蕴含的、超出他预期的东西。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砂锅里粥液细微的“咕嘟”声还在继续。
就在苏芷几乎要以为他会拒绝，或者用他惯常的冷淡将这份越界的关怀推开时，江蓠却迈步走了过来。
他没有去接那砂锅，而是走到外间书案旁，拂衣坐下，声音低沉地打破了寂静：
“也好。”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苏芷悬着的心悄然落下。
她暗暗松了口气，将砂锅端到书案上，又取来一个干净的瓷碗和汤匙。
砂锅依旧滚烫，她小心翼翼地用布垫着，为他盛了一碗粥。
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几乎完全融化，与枣泥、山药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浅赭色，其间点缀着细碎的肉末，香气扑鼻。
苏芷将粥碗轻轻推到他面前，低声道：“小心烫。”
江蓠看着面前这碗冒着袅袅热气的粥，又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目光微垂的苏芷。
他没有说话，拿起汤匙，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
粥的温度适中，入口绵滑，粳米的甘香、红枣的清甜、山药的粉糯以及肉末的鲜咸，层次分明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味道清淡却回味悠长。
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仿佛瞬间抚平了那因长期饮食不规律而时常隐隐作痛的不适。
他吃得并不快，一口接一口，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专注与……珍惜。
苏芷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看着他垂眸安静喝粥的样子，看着他紧抿的唇线似乎因这温暖的食物而柔和了些许，看着他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与难以言喻的心悸，交织在她心头。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江蓠放下汤匙，抬眸看向她。
他的眼神依旧深邃，但那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暖流涌动。
“味道很好。”
他评价道，声音比往常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多谢。”
“将军喜欢便好。”
苏芷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翻涌的情绪，伸手想去收拾碗筷。
“不急。”
江蓠却抬手，虚虚一拦。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似乎又有什么不同，“今日……诊脉吧。”
“是。”苏芷敛去杂念，重新净手，取出脉枕。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往常的轨道。她为他请脉，行针，讨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症状”。
但空气中，那粥的余香尚未散尽，某种悄然改变的东西，已然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再也无法平复的涟漪。
他未曾点破那碗粥背后可能的心意。
她亦未曾言明这越矩之举的缘由。
但这碗她亲手熬制的、平淡无奇的羹汤，却像一把无声的钥匙，在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膜上，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
亲手羹汤，暖的不只是脾胃，更是两颗在克制与试探中，逐渐靠近的心。
有些情愫，无需宣之于口，便已在这烟火气息中，悄然生根，静待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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