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研帐内，茶香袅袅，并未因凌霜的告辞而立刻散去。那壶由凌霜亲手烹制、承载着她复杂心绪的安神茶，在苏芷的案几上兀自散发着温润的余热。苏芷并未立刻回到那些水样和记录前，她重新执起那杯已微凉的茶，目光落在澄澈的茶汤里漂浮舒展的野菊花瓣上，若有所思。
凌霜的这次主动，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也漾开了细微的波纹。她并非感知不到凌霜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隐藏的挣扎与试探，也清楚这杯茶背后，绝不仅仅是“略解疲乏”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小心翼翼的、试图重新定义彼此关系的尝试。
苏芷并不擅长，也无意于卷入复杂的人际纠葛。但她尊重专业，认可能力。凌霜在解毒过程中展现出的深厚药理知识、精准的判断力以及在危急关头与她形成的默契，都让她无法将对方简单地归入“需要防备”或“可以忽略”的范畴。这杯茶，或许是一个契机，一个让她们能够暂时抛开那些无形的隔阂，仅仅作为两个医者进行交流的契机。
她啜饮着微苦回甘的茶汤，心中已有了计较。
翌日，苏芷在处理完一批样本的初步分类后，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下一项实验。她起身，从带来的一个不起眼的木匣中，取出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封好的、颜色深褐的干枯叶片。这并非什么名贵药材，是她穿越前在实验室里常用于提取某种镇静成分的辅料，在这个时代或许也有类似用途，但炮制方法迥异。她带着这包叶片，走出了药研帐。
她没有犹豫，径直走向凌霜的营帐。
守在帐外的亲兵见到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恭敬行礼：“苏姑娘。”
“烦请通传，苏芷求见凌姑娘。”苏芷语气平和。
亲兵不敢怠慢，立刻进去通报。片刻后，帐内传来凌霜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疏离的声音：“请进。”
苏芷掀帘而入。
凌霜的营帐与她的人一样，整洁、清雅，弥漫着淡淡的、品质上乘的药材香气。她正坐在案前，对着一本摊开的医书，手边还放着昨日那只素白茶壶。见到苏芷进来，她抬起眼，目光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只是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苏姑娘。”凌霜起身，姿态依旧端庄。
“冒昧打扰。”苏芷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她案上的茶壶，开门见山，“昨日多谢凌姑娘的茶，安神效果甚佳。今日前来，是有一物，想请凌姑娘品鉴。”
她说着，将手中那包油纸包裹的叶片放在凌霜的案几上，轻轻推开。
凌霜的目光落在那包其貌不扬的叶片上，带着审视与疑惑。她并未立刻去碰，而是看向苏芷：“这是？”
“此物名‘定神叶’，”苏芷用了自己临时起的名字，“我偶然所得，见其气清香，味微苦，性似平和，或有一定宁心安神、缓解惊悸之效。只是对其具体药性、配伍宜忌不甚了解，想起凌姑娘精研药理，故特来请教。”
她的话语坦然，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是一副请教者的模样。这既是对昨日那杯茶的回应，也给了凌霜一个能够充分发挥其专业所长、且处于主导地位的交流平台。
凌霜闻言，清冷的眸子微微闪动。苏芷的来意出乎她的意料，不是质问，不是炫耀，而是……请教？这让她心中那份因主动送茶而产生的些微忐忑，瞬间被一种熟悉的、属于医者探究未知事物的专注所取代。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解开油纸包，捏起几片干枯的叶片，置于鼻下轻嗅，又仔细观其形态、色泽、叶脉纹理。
“叶形狭长，边缘有细锯齿，叶背脉络清晰，色呈深褐，嗅之确有清冽之气，略带苦意……”凌霜低声自语，专业的本能让她迅速进入了状态。她取过银针，挑开一片叶子，仔细观察内部结构，又取来少量，置于舌尖细细品味。
苏芷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她看着凌霜那副全然沉浸于辨识药材的专注神情，与平日里那个冷若冰霜、仿佛周身带着无形壁垒的女子判若两人。此时的凌霜，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神情严谨而生动。
片刻后，凌霜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兴奋与肯定：“此物……若我所料不差，应是‘静心藤’的叶片！此藤生于南方深山幽谷，极为罕见，药典记载其叶有‘定惊安魂，清心除烦’之效，只是记载模糊，且多用其藤茎，少有用叶者。苏姑娘是从何处得来？”她语气中充满了发现珍稀药材的惊喜，甚至暂时忘却了面对苏芷时的那份别扭。
“机缘巧合而已。”苏芷含糊带过，顺势问道，“既然凌姑娘识得此物，不知其药性该如何掌控？若与凌姑娘昨日茶方中的野菊、淡竹叶相配，是否会增强安神之效？亦或有所冲突？”
这个问题，巧妙地将昨日的茶与今日的“静心藤”联系了起来，也将话题引向了更深层次的药理探讨。
凌霜沉吟片刻，脑中飞快地组合着各种药材的性味归经：“野菊疏散，偏于清利头目；淡竹叶下行，长于清心利尿；静心藤……按记载，其性应偏于沉降，专入心肝二经，安神定志之力更强。三者相合，若能比例得当，清上焦之热，安中焦之神，利下焦之水，或许……能组成一个更为精妙的安神方剂。”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甚至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推敲起具体的配伍和剂量来。“只是，静心藤药性记载不详，用量需极为谨慎，可先从最小剂量试起，佐以甘草调和……”
看着她专注推演的样子，苏芷适时地提出一些现代药理学的角度，比如不同成分的协同作用、可能的副作用等。凌霜起初有些疑惑于苏芷的某些表述，但仔细一想，却发现其内在逻辑与药性理论隐隐相合，甚至能给她带来新的启发。
两人围绕着这小小的“静心藤”叶片，竟不知不觉交谈了半个多时辰。帐内的气氛，在药香的氤氲和专注的探讨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学术交流特有的暖意。
茶壶里的水早已凉透，但谁也没有在意。
当讨论暂告一段落时，凌霜看着纸上那初步成型的、融合了两人思路的新安神方草案，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种纯粹基于专业探讨的、毫无烟火气的交流，让她感到久违的舒畅。
她放下笔，抬眼看向苏芷，目光复杂，却已没有了最初的冰冷与戒备。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苏姑娘……似乎对海外草木药理，知之甚详。”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苏芷那“来历不明”的背景，语气中带着探究，却并非质疑。
苏芷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天地广阔，草木有情，各有其理。我所知不过沧海一粟，许多亦需验证。能与凌姑娘这般精于传统医道者交流，获益良多。”
她没有正面回答，却表达了对凌霜学识的尊重和对知识本身的开放态度。
凌霜默然。苏芷的坦诚与谦逊，与她想象中那个“妖女”的形象相去甚远。她低头看着案上的“静心藤”叶片和那张写满字迹的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或许，她一直以来的某些坚持和恐惧，并非完全基于事实。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淡淡的茶香与药香交织萦绕。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有一种无需言说的、微妙的理解在静静流淌。
茶香絮语，诉说的不仅仅是药性之理，更是在这氤氲的香气中，悄然改变的心境与悄然拉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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