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书房里，许愿搁下那支陪伴他多年的黑色钢笔，他缓缓靠向椅背，颈椎发出一阵细微的嘎吱声响，如同老旧的家具承接着骤然卸去的重负。
眼前书桌上，最上面是二十一万字的《寻秦记》开篇正文，墨迹已干，纸张边缘因反复翻阅而微微卷曲。下面压着更为厚重的大纲和设定集，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物小传、战国年表、地理舆图乃至秦代官制礼仪考据。最后一页，他用红笔清晰地标注了预估总字数：约1,600,000字。
他点燃一支烟，让辛辣的烟雾在肺腑间绕了一圈，才缓缓吐出。目光再次扫过那叠耗费心血的手稿。项少龙，这个现代特种兵穿越战国的故事，能否撬开彼时香江武侠世界的大门？他深知，这与《三体》的科幻、《钟鼓楼》的写实截然不同，是一次全新的冒险，是对商业写作规律的试探性叩问。
烟燃到尽头。他掐灭烟蒂，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了书桌一角的电话听筒。象牙白的塑料外壳触手微凉。他按照记忆，拨通了那个辗转得来的、通往香江的长途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伴随着细微的电流杂音，仿佛信号正在穿越千山万水。几声转接的忙音后，一个带着明显粤语口音、语速颇快的男声响起：“喂，《武侠世界》编辑部，边位？”
“您好，请问是陈主任吗？”许愿用尽量清晰的普通话回应，“我是大陆的作者许愿，之前通过电话，关于投稿事宜。”
“哦！许生！系你啊！”那边的声音立刻热情起来，背景的嘈杂声似乎也减弱了些，“我记得我记得！你说要写个长篇武侠？有眉目了？”陈主任的普通话虽不标准，但沟通无碍。
“是的，陈主任。第一部初稿和大纲已经完成了。”许愿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总共大约一百六十万字。现在先完成并整理了前二十一万字的正文和详细的故事大纲，想先投递给贵刊审阅。”
“一百六十万？”陈主任的声音里透出惊讶，随即是浓厚的兴趣，“大手笔啊许生！系咩样嘅故事？唔好怪我直接，依家读者口味好刁钻嘅。”
“一个现代人意外回到战国末期，凭借超越时代的知识和技能，卷入秦始皇统一六国的历史洪流中的故事。”许愿言简意赅地概括，没有过多渲染，“设定比较新颖，但根子上还是武侠的魂。具体如何，稿子会自己说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消化这个奇特的概念。“穿越…战国？…有点意思！”陈主任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编辑特有的敏锐和一丝冒险的兴奋，“好！许生，你把稿子寄过来！地址你有嘅？就系之前俾你那个！我即刻安排人审！只要故事够精彩，设定新奇不是问题！我哋《武侠世界》最钟意有魄力嘅新作！”
“地址我有。我会尽快挂号寄出。”许愿顿了顿，补充道，语气自然而坚定，“如果审稿通过，我们认为故事可行，再详谈稿费标准。如何？”他将“稿费”问题轻轻提起，又稳妥地置于“审稿通过”的前提之下，既表明了关切，又不失分寸。
“无问题！绝对无问题！”陈主任答应得极为爽快，“只要故事好，稿费嘅事好商量！我哋向来唔会亏待好作者！许生你尽快寄出，我好期待！”
挂断电话，听筒里嗡嗡的忙音还在耳边残留了片刻。许愿放下电话，室内重新归于寂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微弱车流声。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在书桌前又静坐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稿纸上“寻秦记”三个大字。
半晌，他起身，找出早已准备好的厚实牛皮纸大信封和一大卷牛皮纸。他将二十一万字正文和厚厚的大纲分册仔细包好，用针线粗缝固定，防止运输途中散落。然后在信封正面，用毛笔蘸墨，工工整整地写下：
香港 鲗鱼涌 糖厂街 《武侠世界》杂志社 编辑部 陈主任 亲启 内地 许愿 投稿
他写下自己在上海的地址，笔迹清晰。检查无误后，他穿上外套，拿起这包沉甸甸的、承载着未知的手稿，出门下楼。
十二月的上海，空气阴冷潮湿，带着江水特有的腥味。街道上行色匆匆，人们穿着深色的冬装。他步行到最近的邮局。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接过那超厚的大信封，掂量了一下重量，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熟练地过秤、计算邮资。
“挂号信，航空件，到香港。”许愿递上钞票。邮票被一张张贴在信封上，几乎覆盖了背面。邮戳重重盖下，“上海，1989.12.21”。那包裹被扔进一个巨大的、标着“国际”字样的绿色邮袋里，消失在柜台之后。它将开始一段漫长的旅程：从上海的邮局分拣中心，到机场，跨越海峡，抵达香港，再经分拣，最终到达鲗鱼涌那栋或许并不起眼的杂志社办公楼。这个过程，在1989年，需要多少天？一周？两周？甚至更久？一切都是未知。
投递完毕，许愿没有在街上停留，直接返回家里。书房里依然保持着原样，烟灰缸里还有方才掐灭的烟蒂，空气里混合着烟味、墨水和旧纸张的气息。书桌空出了一大块，显得有些寂寥。
他给自己泡了杯浓茶，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等待开始了。 这是一种熟悉的、又因时空距离而显得格外漫长的等待。 香江那边会如何看待这部作品？《武侠世界》的读者能接受这样离奇的设定吗？陈主任的爽快背后，是真正的兴趣还是客套？稿费又能谈到多少？一个个问题开始像潮水般缓慢涌上心头，却又被理智强行压下。
他知道急不来。跨境邮寄、审稿、讨论、决策……每一步都需要时间。他需要的是耐心。
他站起身，没有去整理书桌，也没有开始构思新的东西。只是走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书脊——《史记》、《战国策》、《东周列国志》……还有几本托人从香港带来的金庸、古龙全集。他的手最终停在一本略显陈旧的《孙子兵法》上，抽出来，随意翻到一页：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他合上书，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写作有时亦如用兵，需先做好自己，积蓄力量，然后等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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