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喧嚣余韵未绝,封赏的圣旨便已颁下,其内容却如一场悄然而至的春寒,让不少关注时局的人心头一凛。
旨意是在一次常朝后,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瑾亲自于奉天殿前宣读的。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辛诚与陈潇身着崭新的绯袍,立于丹陛之下,静听圣谕。
王瑾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回荡,先是一大段褒奖之词,盛赞二人北疆之功,“忠勇可嘉”,“技艺超群”,“力挽狂澜”,用词极尽华丽。然而,当听到具体的任命时,许多官员的脸上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
“……特擢升原工部员外郎陈潇,为工部右侍郎,赏银五百两,绢百匹……”
工部右侍郎,正三品。相较于他之前,无疑是连跳数级,堪称殊恩。然而,有心人却注意到,圣旨中只明确了品级与赏赐,并未提及任何具体的职掌分工。工部右侍郎本可分管诸如营缮、虞衡、都水、屯田等清要司务,但旨意对此讳莫如深。
“……调任原北镇抚司镇抚使辛诚,为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杭州府知府,赏银三百两,绢八十匹……”
杭州知府,正四品。相较于权柄赫赫、直属皇帝、可监察百官、拥有独立诏狱的北镇抚司镇抚使(虽品级或许不高,但实权极重),这无疑是从帝国的权力核心,被放逐到了地方事务之中。杭州虽是富庶之地,知府亦是要职,但与此前执掌生杀予夺的北镇抚司相比,其权柄可谓天壤之别。
明升,实降。
这四个字,如同无声的惊雷,在众多官员心中炸响。众人目光复杂地投向那两位年轻的功臣,有同情,有惋惜,有幸灾乐祸,亦有深深的忌惮得以舒缓的快意。
王瑾宣旨完毕,合上圣旨,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陈侍郎,辛知府,谢恩吧。”
陈潇率先躬身,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臣,陈潇,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直起身,从王瑾手中接过那卷明黄的丝绸,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接过的只是一件寻常物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不满或惊讶,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那深潭般的眼眸,古井无波。
辛诚紧随其后,同样躬身谢恩,语气沉稳:“臣,辛诚,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抬起头时,神色坦然,目光清澈依旧,仿佛这看似不公的调任,于他而言,并非贬谪,而只是换了一条践行大道的途径。他甚至对着王瑾,以及那些神色各异的同僚,微微颔首致意。
退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散去,低声议论着这突如其来的任命。辛诚与陈潇并肩走出宫门。
“陈兄……”辛诚看向身旁沉默的陈潇,欲言又止。他能感受到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精神层面并非毫无波动,但那波动极其隐晦,并非愤怒或失落,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计算与审视。
“辛兄不必宽慰。”陈潇打断了他,目光望着宫门外车水马龙的街道,语气平淡,“工部右侍郎,正三品,陛下待我,不算薄了。”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辛诚,嘴角那丝习惯性的冷嘲似乎都淡去了,只剩下纯粹的理性分析:“至于权柄……北镇抚司固然权重,但终非我志所在。工部也好,至少名正言顺,可以接触到更多的工匠、材料、典籍。水利、农桑、器械……这些都是实实在在,能影响千万人生计的东西。或许,在那里,更能系统性地实现一些想法。”
陈潇的平静,并非逆来顺受,而是基于利弊权衡后的理性选择。他看到了权力被剥离的背后,反而提供了一个相对纯粹的技术平台。这份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洞察,让他避开了情绪陷阱,直接瞄准了下一个目标。然而,他是否低估了旧体系对“系统性改变”的顽固阻力?
辛诚闻言,心中稍安,同时也生出几分感慨。陈潇的思维,总是如此直接而高效,仿佛世间万物皆可量化分析。他点了点头:“陈兄能如此想,自是最好。格物之术,利国利民,于工部施展抱负,正当其时。”
陈潇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转而问道:“辛兄你呢?北镇抚司至杭州府,落差不可谓不大。心中就无半分芥蒂?”
辛诚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吹过湖面,温和而澄澈:“芥蒂?为何要有芥蒂?北镇抚司之职,在于纠劾不法,肃清奸佞,此为‘诚’之一面。治理地方,安抚百姓,明断讼狱,使民安居乐业,此亦是‘诚’之践行。道无处不在,岂因职位高低、地域远近而改变?”
他望向南方,目光似乎已穿越重重屋舍,看到了那座烟雨朦胧的江南名城:“杭州富庶,亦多豪绅,讼狱繁杂,民生百态。正需以至诚之心,去体察,去明辨,去引导。若能保一方安宁,使百姓各得其所,其意义,未必小于在诏狱中审理几个案犯。”
他的话语平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感。治理地方,亦是践行“至诚之道”。 这并非自我安慰,而是他内心真正的信条。
陈潇看着辛诚,看着他眼中那毫无阴霾的真诚与坚定,沉默了片刻。他无法完全理解这种近乎“迂阔”的信念从何而来,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信念本身,拥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或许,这正是辛诚与他是完全不同两类人的根源。
“看来,辛兄是真心向往。”陈潇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那就预祝辛兄,在杭州府大展拳脚,政通人和。”
“彼此彼此。”辛诚拱手,“愿陈兄在工部,亦能大有所为,造福黎民。”
两人在宫门外拱手作别。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个温润如玉,信念如磐;一个冷峻如铁,心思难测。相同的起点,相似的功绩,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未来。
辛诚转身,走向等候在远处的马车,那里,沈青棠和秦烈焰正在等他。新的使命已然下达,他需尽快南下赴任。
陈潇则独自立于原地,看着辛诚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卷象征着荣耀与束缚的圣旨。工部右侍郎……他轻轻掂了掂,仿佛在掂量其真正的分量。
“系统性的想法……”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那就从那里开始吧。”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工部衙门的方向,那里,将是他新的战场。一场与顽固传统、与资源限制、也与自身理念极限搏斗的战场。权力的削弱,或许反而是一种解脱,让他更能心无旁骛地,去编织他心中的那个“新世界”的蓝图。
只是,他此刻尚未意识到,工部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潜藏着多少暗流与礁石。
明升暗降的旨意,如同一道分水岭,悄然划开了命运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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