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早已炽烈，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因前一夜辗转反侧，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朦胧睡去，嬴娡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将近午时才悠悠转醒。帐幔间还残留着安神香的余韵，却驱不散眼底淡淡的青黑。
好在，如今的嬴家早已非昔日可比。产业置办得越来越大，田庄、铺面雇了不少得力的人手，许多琐事已无需她这个当家主家亲自过问。更何况，外面还有赵乾将一应事务打理得妥帖周全，她乐得清闲，也习惯了这种被架空的、看似尊贵的清闲。
她起身，不紧不慢地由侍女伺候着洗漱，温热的水流拂过面颊，稍稍驱散了倦意。接着，又不紧不慢地用着侍女端上来的、近乎是午餐的早膳，食不知味。最后，她才像是完成一项例行程式般，吩咐备车，准备去镇上的几间主要铺面巡视一番。
马车辘辘行驶在青石板街上，窗外是小镇午后的喧嚣。嬴娡靠在软垫上，神思还有些恍惚，昨夜的萤火与少年的脸庞仍不时在脑中闪现。
然而，当马车行至镇中心最繁华的街口时，帘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瞬间坐直了身体，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是荆云。
他穿着一身半新的衙役公服，腰间佩着短棍，正在巡街。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颇为显眼，阳光照在他尚且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额角有着细微的汗珠，神情却是一丝不苟，带着少年人初担责任的认真劲儿。
他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撞入了她的视线。
嬴娡只觉得呼吸一窒，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裙裾。无数个念头瞬间涌上，夹杂着昨夜未散的悸动与慌乱。
就在她心神摇曳之际，身旁侍女的轻声询问传来：“主子，是看到什么了吗？”
这一声如同冷水浇头，让嬴娡猛地清醒过来。她迅速垂下眼睫，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再抬眼时，脸上已是一派惯常的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几分主事审视街面的淡然。
“没什么，”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只是觉得今日街上似乎比往日更热闹些。”
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从荆云身上扫过，没有片刻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守卫。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她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马车并未停留，匀速驶过了那个街口。
荆云似乎也看到了这辆标志着嬴家身份的马车，他巡街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追随着马车，直到它汇入人流，再也看不见。他抿了抿唇，继续迈开步子，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更僵硬了些。
车厢内，嬴娡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了一层薄汗。这光天化日下的偶遇，比昨夜黑暗中的纠缠更让她心惊。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片刻的失控，可能带来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她必须更加小心，将一切不该有的心思，都牢牢锁死在无人可见的心底深处。
马车在“五味居”门前停下。嬴娡扶着侍女的手下车，步入自家这间生意最红火的酒楼。她本意是借着视察和歇脚，驱散方才在街上偶遇荆云带来的那阵心慌，让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
掌柜的见东家来了，忙不迭地上前迎接，引着她查看新到的食材、汇报近日的账目。嬴娡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偶尔扫过喧闹的食客大堂，熟悉的烟火气让她稍稍安定了些。
然而，命运似乎偏要与她作对。
就在她准备转向后院雅间歇息时，酒楼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穿着守卫公服的高大身影迈了进来。不是荆云又是谁？
他显然是午歇时分，来此用饭的。他从前家境尚可时，几乎每日都会来五味居吃饭，这一点，心神不宁的嬴娡竟然完全忘了考量。
此刻，两人在人来人往的厅堂入口处，迎面撞了个正着。距离近得嬴娡能看清他额上细密的汗珠和微微起伏的胸膛。
荆云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脚步猛地顿住，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局促，张了张嘴，似乎想称呼她，却又碍于场合硬生生忍住。
嬴娡只觉得一股热流“轰”地一下冲上脸颊，心跳如擂鼓。躲避？众目睽睽之下，身为东家，见到一个熟识的乡里晚辈，为何要躲？逃跑？更是荒唐，这是她的地盘！
可……不躲不逃，难道要像现在这样，傻站着，任由这尴尬又暧昧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吗？她甚至能感觉到身旁侍女投来的、略带疑惑的目光。
最终还是荆云先有了动作。他像是猛然惊醒，后退了半步，垂下目光，规规矩矩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嬴姐姐。”
这一声“嬴姐姐”，如同冰水，瞬间浇醒了嬴娡。她迅速敛去所有不该有的神色，端起东家应有的、客气而疏离的姿态，微微颔首：“荆守卫，来用饭？”
“是。”荆云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嗯，去吧，莫耽误了，这会各式汤料是火候最好的时候，喝上一碗，保证疲劳全散。”嬴娡语气平淡地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对掌柜吩咐道，“给荆守卫安排个清静的位置，账记在我名下。”她试图用这种自然的、略带关照的方式，化解眼前的窘境。可的话出口了以后，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赶紧找补。“他们守护着一方安虞，也是不容易，我们小店也应当出出力。”
“是，主子。”掌柜连忙应下。
嬴娡不再停留，扶着侍女的手，步履从容地向后院走去，每一步都维持着应有的风范。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挺直的背脊有多么僵硬，藏在袖中的指尖掐得有多疼。
而荆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珠帘之后，眼神黯淡下来。他握了握拳，默默地跟着伙计走向角落的位置。这顿午饭，注定食不知味。
五味居里依旧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可对这两人而言，方才那短暂的照面，却比任何滋味都要复杂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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