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药香、寒气与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中艰难地滑过。王大柱的身体如同冻僵的河面，缓慢地解冻。他能下地了，虽然脚步虚浮，需要芸娘或梅香小心翼翼地搀扶。身上的厚棉衣裹了一层又一层，依旧抵挡不住那股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脸上、手上那些淡蓝色的裂纹，成了他无法摆脱的印记，在阳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无声地宣告着他的“不同”。
周婉娘成了最忙碌的人。她一面要盯着王大柱的汤药饮食，一面要主持家宅的修缮，抚恤伤亡，安抚人心，更要应对织坊和染坊的重启。铁腕依旧，但眉宇间难掩深深的疲惫。她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坐在王大柱炕边，握着他那只冰冷、布满裂纹的手，沉默良久。忧虑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头。她害怕那裂纹下蛰伏的寒毒再次爆发，更害怕这诡异的印记，会彻底将她的相公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被恐惧和疏离包围的“怪物”。
芸娘的惊惧眼神，成了扎在王大柱心头的第一根刺。那日之后，芸娘照顾得更加尽心尽力，动作轻柔，言语温软，但那份刻意的周全和小心翼翼背后，是难以掩饰的距离感。她递水时指尖的微微僵硬，替他整理衣襟时目光的刻意回避，都清晰地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恐惧。王大柱沉默地接受着，内心的冰封似乎又厚了一层。他不再主动伸手，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倚在窗边，望着后院的方向。
后院地窖的铁门豁口，已被苏静蓉用厚重的条石混合着铁水重新封死，只留下几个细小的透气孔，依旧有丝丝缕缕的寒气溢出，提醒着那场噩梦的存在。柳青黛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软榻上，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吴大夫每日两次雷打不动地施针灌药，额头上的皱纹一日深过一日。梅香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用温热的毛巾小心擦拭柳青黛毫无血色的脸庞，低声絮叨着些府里的琐事，仿佛这样就能唤回她一丝神智。
“四太太，” 林红缨吊着右臂，大步流星地走进周婉娘处理家务的东厢房，眉头紧锁，“豁口和院墙都按您吩咐加固了，苏四娘布的那些机关陷阱我也看过了，够阴险…咳，够厉害！但人手还是不够！新招的护院都是些花架子，真遇上事，顶个屁用！”
周婉娘从厚厚的账册中抬起头，揉了揉眉心：“三妹，你伤没好利索，少操些心。护院的事，福伯在盯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四妹，” 她看向一旁静静擦拭着短剑的苏静蓉，“硫磺雄黄那些东西，可备足了？”
苏静蓉头也没抬，清冷的声音响起：“库房已满。另外，我在豁口内侧的墙根下，埋了三层火油浸过的干草，引线通到角楼。若有下次，让他们先尝尝火烤毒虫的滋味。” 她擦拭剑锋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感。
“好。” 周婉娘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银子不是问题，该花的就得花。万毒窟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
“怕什么！” 林红缨独臂一挥，牵动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梗着脖子，“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老娘这条胳膊好了，照样能打！”
周婉娘无奈地摇摇头，正要说话，福伯一脸喜色地小跑进来，声音都带着激动：“大太太！少爷！孙师傅那边…成了！那台新织机！装好了！能动了！”
屋内的气氛陡然一变。
周婉娘猛地站起身：“当真？”
林红缨也忘了疼，眼睛一亮：“走！去看看！”
连一直擦拭短剑的苏静蓉，动作也微微一顿，清冷的眸光投向窗外工棚的方向。
王大柱正由芸娘搀扶着，在后院缓慢地踱步，试图驱散体内的寒气。听到福伯的喊声，他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沉寂了许久的眼眸，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甚至下意识地甩开了芸娘搀扶的手，踉跄着就往前院工棚的方向走。
“少爷！慢点！” 芸娘吓了一跳，连忙追上去扶住他摇晃的身体。
王大柱却不管不顾，脚步虽虚浮，却带着一股近乎偏执的急切，朝着工棚奔去。体内的寒意似乎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热切冲淡了几分。
工棚里，围满了人。孙铁匠、老赵头，还有几个核心的工匠，脸上都带着紧张和兴奋的红光。那台凝聚了王大柱心血的改良织机，此刻正完整地立在工棚中央。新做的木架散发着松木的清香，精铁打造的齿轮、连杆、梭道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冷硬而精密的光泽。几缕棉线已经穿好，梭子静静地躺在梭道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铁匠那只微微颤抖、布满老茧的手上。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用力扳动了织机侧面的启动杆！
“咔哒…嘎吱…嗡…”
一阵生涩的、带着新木摩擦和金属咬合声的响动后，巨大的机杼猛地一沉，随即缓缓抬起！飞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梭道中“嗖”地一声疾射而过！棉线被飞快地交织、收紧！
“嗡…咔哒…嗡…咔哒…”
初始的生涩过后，织机运转的声音逐渐变得平稳、流畅、富有节奏。机杼起落，飞梭穿梭，雪白的棉线在经线和纬线的交织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延伸出平整紧密的布匹！
“成了！真的成了！”
“比老机子快！快多了！”
“看这布！多密实！”
工匠们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孙铁匠激动得满脸通红，老赵头更是用力拍着大腿，眼眶都有些湿润。这不仅仅是修复了一台机器，更像是重新点燃了王家织坊的希望之火。
王大柱站在人群外，芸娘紧紧扶着他。他看着那台轰鸣运转的机器，看着梭子如电般穿梭，看着雪白的棉布如同流水般倾泻而出…工棚里嘈杂的人声、木屑的味道、机油的气息、还有那稳定而有力的“嗡咔”声浪，如同温热的潮水，汹涌地冲刷着他冰封的意识。
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现代流水线的噪音、傻儿在工棚角落里玩木头的懵懂、改良图纸时的彻夜不眠、寒毒侵蚀时的无边痛苦、冰封毒虫时的恐怖力量…在这一刻，被这最原始、最真实的生产轰鸣声，奇妙地串联、安抚、沉淀下来。
他体表的淡蓝裂纹依旧存在，在工棚昏暗的光线下幽幽流转。但此刻，站在轰鸣的织机前，他眼中那层挥之不去的冰冷茫然，似乎被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劳作景象融化了不少。一种属于“王大柱”的、对创造和价值的执着，重新在他眼底凝聚。
周婉娘、林红缨和苏静蓉赶到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王大柱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目光专注地追随着飞梭的轨迹，苍白布满裂纹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久违的、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病容，冲淡了诡异，让他整个人似乎都“活”了过来。
周婉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喜悦交织，几乎让她落下泪来。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执拗于织机的相公，正艰难地从冰封的躯壳里挣扎出来。
林红缨咧了咧嘴，独眼亮晶晶的：“嘿！我就说这傻…咳，咱相公命硬！看这机子跑得多带劲！” 她用力拍了一下旁边一个工匠的肩膀，把那工匠拍得一趔趄。
苏静蓉站在稍远处，清冷的眸光扫过轰鸣的织机，又落在王大柱专注的侧脸上，最后，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王大柱布满裂纹的手背。那幽蓝的纹路在织机运转的震动光影中，似乎也少了几分狰狞，多了几分奇异的、融入其中的和谐。
芸娘扶着王大柱的手臂，感受着他身体不再那么紧绷冰冷，也悄悄松了口气。她看着少爷专注的侧脸，又看看那神奇的织机，心里那份因恐惧而产生的距离感，不知不觉被眼前这充满希望的场景冲淡了许多。她扶着王大柱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好！好！” 周婉娘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当家主母的沉稳有力，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激昂，“孙师傅，诸位师傅，辛苦了！这个月工钱翻倍！今晚加菜！王家织坊，明日就正式重新开张！”
“谢大太太！谢少爷！” 工棚里的欢呼声更加热烈，驱散了多日笼罩在王家的阴霾。
王大柱没有看欢呼的人群，他的目光依旧紧紧追随着那飞梭。轰鸣的织机声浪包裹着他，如同最温暖的茧房。体表的裂纹依旧冰冷，提醒着蛰伏的危险。芸娘那一瞬的惊惧，家仆们敬畏疏离的眼神，万毒窟的阴影…都并未消失。
但此刻，在这片充满力量与生机的“嗡咔”声中，王大柱感觉自己破碎的“存在”，被这最原始的人间劳作，一点点重新粘合了起来。他缓缓抬起那只布满淡蓝裂纹的手，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试探性的力量，反握住了芸娘搀扶着他的、温暖而微颤的手。
芸娘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感受到那冰冷指尖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回应。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少爷手上那诡异的裂纹依旧让她心悸，但那份小心翼翼的回应，却像一道微光，悄然融化了她心中冻结的一角恐惧。她轻轻回握，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包裹住那片冰冷。
轰鸣的织机声中，裂痕犹在，但属于“家”的温度，正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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