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郡王氏祖宅左近。地下暗河的刺骨寒水,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持续侵蚀着王悦之与陆嫣然的体温与意志。王悦之强运《黄庭》真气,护住二人心脉,拖拽着几乎失去意识的陆嫣然,在漆黑湍急的水流中艰难前行。每一次划水,左肩的箭伤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寒气顺着伤口钻入经脉,与公孙长明通过神识施加的蚀骨寒意里应外合,几乎要冻结他的气血运行。
陆嫣然的情况更为糟糕。噬心黑莲咒在寒水与自身虚弱的双重刺激下,疯狂反噬。她面色青紫,牙关紧咬,身体不住地痉挛,若非王悦之死死揽住,早已沉入水底。偶尔从喉间溢出的几声痛苦呻吟,微不可闻,却像重锤敲在王悦之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约出现一丝微光,水流也稍见平缓。王悦之精神一振,拼尽最后力气,向着那光亮处挣扎而去。
哗啦一声,两人终于冲出一处隐蔽的出水口,重重摔在一片布满鹅卵石的浅滩上。冰冷的河水漫过身体,天空是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蓝色,几颗残星黯淡无光。
王悦之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好几口呛入的河水,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他第一时间看向身旁的陆嫣然,只见她蜷缩在地,气息微弱,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那朵妖异的黑莲印记在她手腕间若隐若现,仿佛活物般汲取着她的生机。
“陆姑娘!撑住!”王悦之声音沙哑,急忙将她拖离水面,平放在相对干燥的岸边。他探其脉搏,只觉跳动紊乱微弱,一股阴寒死气盘踞其中,不断壮大。
王悦之迅速检查自身。真气耗损过度,经脉因寒气与咒力冲击而多处滞涩,寻常方法难以快速调动足够的力量。他目光落在自己依旧渗血的左肩伤口,又看向奄奄一息的陆嫣然,眼神一凝。
没有时间犹豫了。他盘膝坐于陆嫣然身侧,闭上双眼,强忍周身不适,意守丹田。这一次,他不再试图直接调动那些受损或被寒气阻滞的经脉中的真气,而是将残存的精神力全部投入对《黄庭经》的感悟中,尤其是方才于石窟中引动地脉寒气、乃至更早之前谢灵运所点拨的“引导天地之力”的境界。
他默诵《黄庭》肝经章句:“肝部之宫翠重里,下有青童神公子……主诸关镜聪明始,青锦披裳佩玉铃……”肝属木,主生发、疏泄、藏血,对应东方青龙,蕴含万物复苏、生机勃勃之意。
随着他的观想,心神渐渐沉入一种玄妙状态。他不再仅仅视自身为力量的源泉,而是将自身经脉、穴窍想象成沟通天地间那股“生发之气”的桥梁与渠道。尽管身体虚弱,环境恶劣,但天地间无处不在的生机伟力,并不会因个人的状态而改变。
渐渐地,他感觉到一丝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意,从虚空中渗透而来,透过周身毛孔,缓缓汇入经脉。它们并非源自他枯竭的丹田,而是来自外界,来自脚下大地深处蕴藏的生机,来自东方天际即将破晓的那一丝熹微。
他将这些汇聚而来的、带着春日草木萌发气息的生机之力,小心翼翼地在体内按照《黄庭》肝经的路线运转、凝练。过程极其缓慢且耗费心神,但他坚持不懈。
终于,一缕微弱却纯粹无比的青色气流,在他指尖缓缓凝聚。这气流并不炽热,也不耀眼,反而温润如玉,散发着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蕴含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蓬勃生机——正是肝木回春之符意!
王悦之睁开眼,毫不犹豫地将这缕凝聚了他新悟与全部希望的青色气流,点向陆嫣然手腕那朵黑莲印记!
嗤——
青气与黑莲印记接触的瞬间,竟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般的声音。那黑莲印记剧烈地扭曲了一下,仿佛被灼伤般,颜色都黯淡了一分。盘踞在陆嫣然经脉中的阴寒死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剧烈地翻滚起来,试图抵抗。
陆嫣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猛地一颤。
王悦之毫不放松,持续将肝木回春之气渡入。青气流过之处,陆嫣然苍白的皮肤下,仿佛有枯木逢春,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生机绿意。她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微不可察的呼吸也变得稍微有力了一些。
王悦之精神大振,不顾自身消耗,继续凝神引导天地间的生发之气,转化为肝木回春符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陆嫣然体内,与那噬心黑莲咒力展开拉锯。
这个过程对王悦之而言亦是极大的负荷。他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刚刚压制下去的寒气又有反扑之势。但他咬牙坚持,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引导”与“转化”之中,对《黄庭》之道,尤其是肝木回春之妙的感悟,在这救人的急切关头,前所未有地加深着。
他体会到,此符并非强行驱散或镇压邪咒,而是以精纯生机滋养、唤醒受术者自身的生命力,润物细无声地中和、化去那股死寂阴寒。其本质,是“生”对“死”的包容与转化。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边终于泛起鱼肚白时,陆嫣然嘤咛一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王悦之近在咫尺的、苍白却写满专注与疲惫的脸庞,以及他按在自己手腕上、散发着温和青色光晕的手指。一股令人舒适无比的暖流正从那指尖涌入自己几乎冻僵的身体,所过之处,如同干涸大地喜逢甘霖,那折磨她多年的噬心之痛,竟前所未有地被压制了下去,变得微不可察。
而王悦之左肩的伤口,因持续运功且无暇处理,又开始渗出鲜血,一滴殷红落在他早已湿透的青衫上,晕开刺目的痕迹。
陆嫣然怔住了。她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温和、充满生机的力量,更从未有人为了缓解她的痛苦,将自己弄到这般狼狈境地。五斗米教邪宗残酷冰冷,洞玄一脉弱肉强食,即便是那王悦之口中的灰衣人,虽为洞玄一脉大师兄,也更多是互相利用。而眼前这个人……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惊讶、茫然,还有一丝她无法分辨的暖意。
“你……”她声音干涩沙哑,试图开口。
王悦之见她醒来,眼中闪过一抹欣慰,收回手指,那股温暖的青气流随之消失。他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栽倒,连忙用手撑住地面,气息紊乱,低声道:“你醒了就好……感觉如何?”
陆嫣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挣扎着坐起身,目光落在他的伤处,眉头紧蹙:“你的伤……”她下意识地想从怀中取伤药,却摸了个空,所有东西早已在暗河中丢失殆尽。
“无妨。”王悦之摇摇头,试图运转真气止血,却发现经脉空乏酸痛,方才全力施展肝木回春符,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陆嫣然看着他强撑的模样,抿了抿唇,忽然伸出双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掌。王悦之一怔,下意识想抽回,却听她低声道:“别动……我虽不擅疗伤,但洞玄秘术中有暂借气息、稳定伤势的法子……就算……就算还你一点利息。”
说着,一股微弱却精纯阴柔的气息,从她掌心渡入王悦之体内。这气息并非疗伤之用,却奇异地帮他抚平了部分躁动的气血,暂时稳住了伤势。
两人手掌相握,气息微弱交融,在这荒郊野岭的黎明时分,竟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王悦之忽的想起怀中那卷湿透的绢帛,小心取出展开。绢帛上的地形线条和那个漏斗状标记依旧可见,但墨点晕开不少。
“漏壶谷……观星台……”王悦之沉吟道,“此地应是琅琊城西七十里处的漏壶谷,谷中有前朝遗留的观星台遗址。先祖将线索指向此地,必有深意。只是这显影药水……”
陆嫣然仔细看了看绢帛的材质和晕开的墨迹,道:“这种隐写药水,我曾见大师兄用过。需要三种药材:赤茎蓼的晨露、百年桃树向阳枝头烧制的灰烬、还有……朱砂晶的粉末。前两种或可在此谷中寻觅,但朱砂晶乃罕见灵物,非寻常市井可得。”
“朱砂晶……”王悦之蹙眉,此物确实难得,“或许……琅琊阁会有存货。”他想起祖父曾言,琅琊阁不仅藏书,亦收集天下奇物,以作研究之用。“当年祖父与琅琊阁主有旧,曾言琅琊阁外设有‘墨试三关’,非以武力相胁,而以才学相证。王氏子弟若有所求,需凭自身造诣通过考验,方可获允入阁一观。只是不知如今是否还循此例。”
陆嫣然却泼冷水道:“即便有此旧例,你我如今这般狼狈模样,身负重伤,强敌环伺,哪还有心力去闯什么文绉绉的关卡?何况那琅琊阁飘渺难寻,岂是轻易能找到的?只怕我们还没摸到门边,就被公孙长明的爪牙或北魏探子撕碎了。”
王悦之环顾四周险峻幽深的山谷,虽身处绝境,眼神却并未涣散。他低声道:“未必,动身之前我王氏已有安排。母亲既知我等可能前往琅琊祖地,以她的缜密,绝不会坐视我们孤立无援。她曾说已密令琅琊故旧接应。王氏在此地盘桓百年,纵然大部南迁,必然还有隐藏的力量和联络方式。”
他强忍着伤痛,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似乎在寻找什么特定的标记。“我记得家族秘传的《舆地暗记》中曾提及,琅琊重要据点附近,常有以‘三斜一正’方式摆放的石块,或以特定草木组合作为暗记,指引方向或示警。”
两人放慢脚步,王悦之更加仔细地观察着路径两旁的石堆、断树乃至野草的形态。行至一处溪流拐弯的巨石后,他眼神猛地一凝。只见几块看似随意散落的青石,仔细看去,其摆放角度却隐隐暗合“三短一长”的规律,指向溪流上游方向。而在石堆隐蔽处,有一个极浅的、新刻不久的王氏家族暗徽——一座微缩的乌衣巷门楼图案!
“找到了!”王悦之低呼,精神一振,“是家族留下的标记!指向这边!”这标记既新,说明有人近期在此活动,并预料到他们会来此方向。
陆嫣然见状,也稍稍收起了疑虑,警惕地跟着王悦之沿溪而上。
又前行一里多地,在一处茂密的荆棘丛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小土洞,洞口被巧妙地用草皮遮掩。拨开障碍,只见洞内放着一个防水的油布包。
王悦之小心打开,里面是几块能快速补充体力的干粮肉脯、一小瓶金疮药,还有一张简陋的地图。地图上标注了他们当前的位置,并用另一枚王氏暗徽标记了下一个汇合点,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风紧,慎行,至‘听松坳’再议。敌窥伺甚紧,勿轻信外人。——灰鹊”
“是家族的人!”王悦之心中一定,“他们果然在行动。‘灰鹊’应是某位家将或故旧的代号。”食物和药品虽简单,却是雪中送炭。
两人略作休整,处理了伤口,依循地图指引,向着“听松坳”方向继续潜行。然而,越是靠近听松坳,王悦之越是感到一丝不安。地图标注的路线似乎有意避开了所有易于埋伏的地点,显是精心规划,但这份“精心”背后,总让人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一切。
快到听松坳时,王悦之忽然拉住陆嫣然,躲入一片怪石阴影中。只见前方坳口处,隐约可见两个樵夫打扮的人影,看似在休息,目光却不时扫向四周,腰间鼓囊,绝不似寻常樵夫。
“不是我们的人。”王悦之低声道,“王氏暗记不会指向有明显埋伏的地点。要么是标记被敌人发现并利用了,要么……”他眉头紧锁,“要么就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变故。”
就在两人进退维谷之际,侧后方一片不起眼的灌木丛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布谷鸟叫声——三短一长,同样是王氏内部示警的暗号!
王悦之心中一凛,悄无声息地循声摸去。只见灌木后藏着一位身穿粗布衣、脸上抹着泥灰的精瘦汉子。那汉子见到王悦之,眼中闪过激动与焦虑,急速地低声道:“二公子,小人王勇,奉老夫人之命在此等候多时!前方坳口是陷阱!我们中有叛徒,泄露了部分联络点和暗号!北魏鹰犬和地藏宗的杂碎假借我们的暗记布下了圈套!”
王悦之心头一沉,果然如此!
王勇继续急促道:“公子,如今城内和主要通道都被盯死了,我们的人损失不小,难以强行护送您离开。为今之计,或可尝试寻‘琅琊阁’助益!阁主苏清河虽闭关,但其女苏挽云主事。老阁主当年与老太爷有旧,曾留有一道‘墨玉符’为信物,言及王氏后人若逢大难,可持符往求一线生机。只是琅琊阁门禁森严,需通过其‘三关之试’方可见到主事之人。”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枚触手温润、刻有流云绕剑图案的黑色玉符,塞到王悦之手中,并快速指向另一个方向:“由此向西南,沿有‘断纹石’的小径上行,可见一处残碑,即为琅琊阁外围入口。公子保重!小人还需去引开那些鹰犬!”说罢,不等王悦之回应,他便如狸猫般钻入山林,故意弄出些声响,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很快,前方坳口处的假樵夫们被惊动,呼喝着追了过去。
原来母亲的安排早已启动,家族的力量仍在暗中运作,甚至不惜牺牲来为他创造机会,王悦之握紧手中那枚冰凉的黑玉符,心下不由悲喜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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