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头镇的雨，终于在傍晚时分瓢泼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战壕的胸墙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就在壕底汇聚成泥泞的溪流。士兵们蜷缩在临时搭起的防水布下，抱着步枪，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和远处日军阵地隐约传来的动静。
这雨，既带来了喘息之机，也带来了未知的恐惧。能见度急剧下降，日军的炮火可能会因此减弱，但同样，他们也可能会利用雨夜的掩护，发动卑鄙的渗透和夜袭。
连长披着湿漉漉的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着阵地。“都把眼睛给老子瞪大点！耳朵竖起来！小鬼子最喜欢这种天气摸上来！”他的吼声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哨兵加倍！每个射击位都不准离人！”
在一个前沿观察哨里，两个士兵正轮班通过一架从德军手里淘换来的、有些陈旧的堑壕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前方漆黑一片的洼地。雨水不停地顺着镜筒流下，需要频繁擦拭。
“排长，这鬼天气，啥也看不清啊。”一个年轻士兵嘀咕道，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看不清也得看！”老兵排长压低声音呵斥，“感觉！听动静！鬼子踩水的声音，刺刀磕碰石头的声音……妈的，这雨声太大了！”他烦躁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夜战和恶劣天气下的观测，一直是军队的难题，即便装备了“启明一式”这样的新式步枪，人的感官极限依旧难以突破。
就在这时，兵工厂电磁通讯研究所的一个技术小组，正冒着大雨，在浪头镇后方一个相对安全的指挥所里，紧张地调试着一台怪模怪样的设备。它有一个巨大的、蒙着金属网的喇叭状天线，连接着几个沉重的蓄电池和一堆闪烁着微弱火花的电子管。
“波长再调整一下！对，就是这个范围！”负责的工程师对着助手喊道，自己则戴着一副巨大的耳机，仔细倾听着里面传来的、混杂着强烈雨噪声的静电干扰声。
这是研究所根据溥仪提出的“利用无线电波探测物体”的模糊设想，捣鼓出来的最初级实验装置。原理都还未完全明晰，更谈不上实用。他们试图向雨夜中发射特定频率的无线电波，并期望能接收到反射回来的信号，从而判断是否有物体在移动。但此刻，耳机里除了哗哗的雨声干扰，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不行，干扰太强了！信号衰减得厉害！我们需要的功率更大，接收机灵敏度也得提升好几个量级！”工程师摘下耳机，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被皇上称为“雷达”的构想，如同镜花水月，远不是现在这点技术积累能够实现的。
雨，依旧在下。前沿阵地的士兵们，只能依靠最原始的视觉和听觉，在泥泞与黑暗中，警惕着可能从任何方向出现的致命危险。
与此同时，远在北京的英国公使馆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温暖干燥的书房里，朱尔典公使正与一位特殊的客人密谈。来者并非外交官，而是伦敦《泰晤士报》派驻远东的资深记者，莫里斯·科林伍德。
“……公使先生，您必须承认，发生在东北的‘清理行动’，其残酷程度令人震惊。这恐怕会严重影响文明世界对清国的观感。”科林伍德晃动着手中的酒杯，语气带着记者特有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倾向性。
朱尔典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盘中的牛排：“亲爱的莫里斯，国际政治从来不是慈善事业。日本不宣而战炮击威海卫，同样不符合国际法。至于‘清理行动’……在战争状态下，很难用和平时期的标准去衡量。况且，我们更应关注的是，这个古老的帝国，正在展现出一种……令人惊讶的适应性和攻击性。”
他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你知道吗？他们有一种叫做 ‘penicillin’ 的药物，效果神奇。这不仅仅是医学的进步，科林伍德先生，这代表着一种潜力，一种我们尚未完全了解的、在格物（科学）上的潜力。”
科林伍德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浓厚的兴趣：“‘penicillin’？我有所耳闻，据说能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或许夸张，但它能极大地降低伤口感染的死亡率。”朱尔典压低了声音，“而清国皇帝，似乎有意用这种药物的供应，来换取国际社会，尤其是我们，对日本施加更大的压力。”
“这是勒索。”科林伍德挑眉。
“这是外交。”朱尔典纠正道，脸上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微笑，“关键在于，这种药物的价值，是否值得我们调整在远东的政策。日本近年来在满洲和华北的扩张，确实有些……过于急切了，损害了各国，包括我国的商业利益。一个被适度削弱、同时又与西方保持一定合作关系的日本，或许更符合长远的平衡。”
他顿了顿，看着科林伍德：“所以，亲爱的记者先生，您在发回国内的报道中，或许可以……稍微调整一下侧重点。不必过分渲染清国行动的‘残酷’，可以多关注一下日本挑起战争的背景，以及这场冲突对远东贸易格局的潜在影响。当然，对于清国在科技和医药上的这些‘微小进步’，也不妨给予……适当的关注。”
科林伍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舆论，本身就是外交的延伸。他明白，朱尔典这是希望借助《泰晤士报》的影响力，为英国政府后续可能的外交转向铺垫舆论。
而在西苑兵工厂，李振声的实验室里，气氛依旧凝重。深罐发酵的实验进展缓慢，污染和低效的问题如同梦魇般缠绕不去。李振声几乎住在了实验室，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老师，三号培养基又污染了！”助手沮丧地报告。
李振声没有说话，走到那排旋转的玻璃瓶前，死死盯着里面浑浊的液体。他想起皇上偶尔提及的“无菌操作”、“空气过滤”等零碎词语，那些概念如同天书，远超现在的技术条件。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目光扫过实验室，最终落在角落里一堆用于提纯的陶瓷滤缸和硅藻土上。既然在培养阶段无法杜绝杂菌，是否能在提取阶段，更高效地将青霉素与杂质分离开？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现。皇上曾提过“分级提取”和“溶剂萃取”，他们已经在用，但效率不高。如果能找到一种吸附能力更强、更专一的材料来代替现有的氧化铝……
“去！”他猛地转身，对助手喊道，“把库房里所有能找到的天然矿物、泥土、甚至烧过的骨炭、木炭，全部拿来！我们一种一种试！看看哪种东西，能更‘喜欢’吸附青霉素！”
这无疑是大海捞针，但在山穷水尽之时，任何一丝可能都不能放过。菌丝的繁茂之路，依旧漫长而崎岖。
雨夜的前线，士兵们在泥泞中坚守；外交的舞台，暗流在杯觥交错间涌动；实验室里，科学家在绝望中寻找着渺茫的希望。这场关乎国运的战争，在每一个角落，都以不同的方式，残酷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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