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上的雷霆之怒，暂时压制了朝堂上的公开非议，许显纯等人偃旗息鼓，不敢再轻易直面皇帝的锋芒。然而，政治的暗流往往在庙堂之外涌动得更加汹涌。正面强攻受挫，反对者们迅速转变策略，将战场转移到了他们更为熟悉、也更为隐蔽的领域——经济。
一场针对皇家产业的无形围剿，悄然拉开了序幕。
首先发难的是布匹市场。
前门大街、棋盘街等京城繁华商业区，一些有背景的大布庄门前，突然挂出了“江南极品松江布，忍痛割爱，价同官布”的醒目招牌。更有些规模较小的布行，则直接打出了低于“官布”一成的惊爆价格。这些布匹，乍看之下与皇家纺织工坊出产的“官布”质量相仿，甚至颜色更为鲜艳，但行家一上手便能察觉，用料明显稀薄，经纬稀疏，耐久性远逊。
“周掌柜，您这布……价钱是便宜，可这料子，怕是穿不了几水吧？”有熟客拿着布，疑惑地问。
周奎堆着笑脸，压低声音道：“老主顾了，跟您说句实在话，这布啊，就是看着薄点，穿起来一样舒服！关键是便宜啊！那‘官布’是好，可价钱硬邦邦的，咱们小门小户，能省则省不是？再说了，这布也是正经松江来的，又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货色！”
类似的说辞在各个降价布庄间流传。他们利用信息不对称，以次充好，利用价格优势，疯狂挤压“官布”的市场空间。许多不明就里、或是单纯图便宜的普通市民，被吸引到了这些布庄。皇家纺织工坊的出货量，在短短数日内便出现了显着下滑。工坊的管事急报格物院和内帑，言及库存积压，资金周转开始出现压力。
几乎在同一时间，铁器市场也遭遇了狙击。
几家背景深厚的铁行联合起来，大幅调低了铁锅、犁头、柴刀等日常铁器的售价，其价格甚至低于皇家钢铁厂工坊的出厂成本价！这显然是亏本倾销，意在挤垮对手。更令人防不胜防的是，市面上开始出现大量粗制滥造的仿冒“官制”铁器，这些铁器打着类似皇家工坊的标记，但用料低劣，工艺粗糙，铁锅薄如纸片，犁头软而易折，严重败坏了“官铁”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誉。
“呸！什么官铁！还说坚韧耐用，你看这犁头，才下地几天就卷刃了！还不如老子以前用的土铁家伙！”京畿某个集市上，一个农户举着断裂的仿冒犁头，愤愤不平地叫嚷着，引来众人围观议论。
“是啊，我买的这口锅，便宜是便宜，可底子太薄，烧了几次就快透了！真是上当！”
“看来这官家的东西，也不见得都好啊……”
流言蜚语伴随着劣质产品迅速扩散，许多原本对“官铁”抱有期待的农户和市民开始犹豫观望，甚至转而购买那些虽然质量未必多好、但至少价格“公道”的私铁。皇家钢铁厂工坊的订单锐减，刚刚点燃的炉火，面临着无米下炊的危机。
消息传到户部，毕自严看着各地皇庄和工坊报上来的销售数据陡降曲线，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正常的市场波动，而是有组织的、恶意的经济绞杀。
他不敢怠慢，匆匆入宫求见。
乾清宫西暖阁内，朱由检听完毕自严的汇报，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眼神愈发冰冷。
“陛下，”毕自严语气沉重，“此乃典型的倾轧之术！对方不惜血本，以次充好，低价倾销，意在短时间内打垮我方工坊，夺回市场主导。其资金必然雄厚，背后定有晋商残余为其输血！若任由其发展，不仅格物院诸多心血付诸东流，内帑及复兴基金亦将承受巨大损失，更会严重影响新军装备及农具推广之计划！”
朱由检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紫檀木御案，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暖阁内格外清晰。
“他们这是见明枪不行，便放暗箭了。”朱由检冷哼一声，“以为靠着几个臭钱，就能搅乱朕的布局？痴心妄想！”
他沉吟片刻，问道：“毕爱卿，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毕自严显然早有腹案，立刻答道：“陛下，臣以为，可从三方面着手。其一，严查劣质仿冒，顺天府、五城兵马司需立刻出动，打击那些粗制滥造、败坏‘官铁’声誉的作坊，以正视听！其二，我们的工坊，可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适当调整产品结构，推出部分更具性价比的型号，同时加强宣传，让百姓明了真伪与优劣之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尽快切断对方的资金链条！需严查这些商号的账目、货源地，尤其是与晋商往来的证据！”
朱由检微微颔首：“前两条，就按你说的去办，着顺天府、兵马司及格物院配合。至于第三条……”他眼中寒光一闪，“骆养性那边，应该已经有些眉目了。”
正说话间，王承恩进来禀报，东厂督公骆养性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
骆养性快步走入，行礼后，呈上一份密报：“陛下，奴婢已查明，布商周奎、铁匠会首赵德柱等人，近日确与晋商范永斗秘密接触多次。范永斗通过其在直隶、山西的钱庄票号，向周、赵等人提供了大量低息借款，数额巨大，正是他们敢于亏本倾销的底气所在。此外，那些劣质布匹的铁器，其原料也多来自山西的一些小矿、小窑，由范家渠道运入京畿。”
“果然是他们！”毕自严怒道。
朱由检接过密报，细细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好，很好。人赃并获，看他们这次还如何狡辩。”
他看向骆养性：“骆养性，给朕盯死了他们，特别是资金往来和货物渠道。朕要确凿的证据链！”
“奴婢明白！”骆养性躬身领命。
朱由检又对毕自严道：“毕爱卿，户部这边，继续稳住阵脚。我们的工坊，质量是根本，绝不能因为价格战就偷工减料。另外，可以着手研究，如何利用即将收获的皇庄新粮，以及未来更多的工业产品，建立起我们自己的、更稳定的内部循环体系，减少对外部恶意竞争的依赖。”
“臣，遵旨！”毕自严精神一振，皇帝显然看得更远。
经济战线上的硝烟已然升起，这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残酷激烈的战争。对手凭借着积累的财富和暗中的渠道，发起了猛烈的进攻。然而，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拥有国家力量、掌握着未来技术方向，并且早已张网以待的皇帝。
朱由检站在暖阁的窗边，望着宫城外熙攘的街市，目光锐利。商战？他或许不精通所有的商业手段，但他掌握着最大的资本——权力，以及超越时代的眼光。这场经济攻势，在他看来，不过是敌人垂死前的疯狂反扑，正好让他有机会，将这些潜藏的毒瘤，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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