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的鸣笛声划破了云省正午的热浪,肖灵儿正扒着车窗数电线杆。蓝布书包带滑到了胳膊肘,表扬信露出了半截,被风掀起一角,印着“研究所”红章的那页轻轻蹭过她的下巴,带来一丝痒意。
“云省站到喽!”列车员的大嗓门传进车厢,肖灵儿赶紧把表扬信塞回书包,攥着背带往过道挤去。她的小皮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哒哒”作响,阳光将她的影子缩成一个小团,黏在她脚边。
车站的水泥地面裂着缝,缝里长着几株狗尾草,随风摇曳。墙上刷着红漆标语:“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字的边角已被晒得起皮。肖灵儿刚迈出两步,就听见有人喊:“肖灵儿小朋友?”
转身时,她的刘海扫过睫毛。喊她的是个穿绿军装的男人,帽檐下的眉毛皱成个“川”字,胸前的“解放军”胸章闪闪发亮。他手里攥着张介绍信,正是警察叔叔给她开的那张——写着“肖灵儿,两岁,寻找父亲肖建军(边防部队营长)”。
“我是部队的王干事。”男人蹲下来,声音放得很轻,“警察同志联系过我们,说你要找爸爸。”他的目光扫过她的书包,又落在她脖子上的珠子上。
肖灵儿攥紧书包带,奶声奶气地说:“我有表扬信!”她把信掏出来,纸角卷着,沾着点玉米须子。王干事接过来看,眉头皱得更紧了——信上写着她抓小偷、敌特的事,末尾的研究所章红得刺眼。他抬头时,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肖营长。”
自行车的后座硌得肖灵儿屁股疼。王干事骑得很慢,风里裹着稻田的青味,吹得她的小辫子晃来晃去。路过边防部队的大门时,她看见两个哨兵站得笔直,枪托上的红绸子在风里飘扬。
医院是栋两层的红砖楼,门口的梧桐树上挂着个旧铜钟,钟面上的漆掉了一半,指针停在三点一刻。消毒水的味道从走廊里涌出来,肖灵儿皱了皱鼻子。
“小周护士,肖营长的女儿来了。”王干事敲了敲病房的门,里面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探出头,扎着麻花辫,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刚才在走廊里跑,跑得急了。她看见肖灵儿,眼睛一下子柔和下来:“可怜的小闺女,快进来。”
病房里的阳光很淡。三张铁制病床靠墙摆着,床单是洗得发白的蓝布,其中一张的床头挂着个输液瓶,药水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一滴砸进病人的血管里。
肖灵儿的呼吸突然顿住。
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个穿旧军装的男人。他的军装领口敞着,露出锁骨上的一道疤,右肩的纱布渗着淡红色的血,把周围的布染成暗褐色。他的眼睛闭着,睫毛上沾着点灰尘,嘴唇干得裂了皮。
床头柜上放着个军用水壶,壶身刻着“肖建军”三个字,刻痕里积着茶渍。肖灵儿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指腹上有层厚茧,是握枪磨出来的。
“爸爸。”她小声说,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她想起前世执行任务时,爸爸也是这样躺着,再也没醒过来。
“肖营长昨天还在说胡话。”小周护士站在门口,声音里带着点哭腔,“他说‘我没通敌’,说‘我要见女儿’,可……”她抹了把眼睛,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肖灵儿的指甲掐进手心。通敌?她想起火车上的敌特,想起那些标着边境据点的地图,突然攥紧了肖建军的手——他的手很僵。她抬头时,看见墙上的毛主席语录:“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红漆字在阳光下泛着光。
王干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我去给你打碗糖水,你在这等着。”他的声音里带着点逃遁的意味,转身时,肖灵儿看见他的后颈红了。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肖灵儿爬上病床,坐在肖建军的身边。她悄悄拿出灵泉水和救命药丸,轻轻喂进肖建军嘴里。她摸了摸他的眉毛,又摸了摸他的伤疤。
“我是灵儿。”她趴在他耳边,“我来找你了,他们说你通敌,我不信。”珠子在她脖子上发烫,她想起前世爸爸教她打枪时说:“灵儿,不管别人说什么,要信自己的眼睛。”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吹过输液瓶,发出“叮叮”的响。肖灵儿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树叶沙沙地动。她突然想起火车上的女人——碎花裙,散了的麻花辫,像苏若雪的影子。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珠子。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很重。肖灵儿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个穿绿军装的男人,肩膀上扛着副营长的军衔,脸膛发黑。他盯着肖灵儿,眼睛里带着点审视。
“这就是肖建军的女儿?”男人的声音像砂纸擦过木板,“看起来倒挺机灵。”他的目光扫过肖建军的脸,又落在肖灵儿的珠子上,嘴角扯出个冷笑,“别是哪里来的野孩子,冒充肖营长的女儿。”
肖灵儿攥紧了肖建军的手。她认识这个男人——刚才小周护士说“赵副营长”,说他说肖建军通敌。她仰起头,奶声奶气地说:“叔叔,你的帽子歪了。”她的手指着男人的帽檐,那里确实歪了一点。
男人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伸手扶正帽子,声音里带着点恼羞成怒:“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他转身要走,又停下,盯着肖灵儿的眼睛——那双眼睛很黑,没有一点两岁孩子的懵懂。他皱了皱眉头,摔门而去。
肖灵儿望着紧闭的门,摸了摸脖子上的珠子。珠子的温度越来越高,她知道,那是空间在回应她的情绪。
她低头,看见肖建军的手指动了动。
肖灵儿的眼泪又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她凑过去,小声说:“爸爸,我在这呢。”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地响,输液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砸进时间的缝隙里。远处传来军号声,悠长而嘹亮。
她攥紧肖建军的手,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消毒水的味道裹着阳光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子里。
“爸爸,我会帮你的。”她小声说,“我不会让他们冤枉你。”
输液瓶里的药水还在滴,一滴,两滴,三滴……
仿佛打在她的心上,爸爸的手上,落在这个夏天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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