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是在团部那间最大的、原本用来商议军情的屋子里召开的。
屋子还留着昨夜紧急军事会议后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烟味、汗味,以及地图和油墨混合的、独属于指挥所的特殊气味。墙角堆着几个空弹药箱,权当凳子。那张巨大的晋西北地图还挂在墙上,上面新标注的、代表日军“秋风”行动可能的蓝色箭头,像几根冰冷的毒刺,扎在每个与会军官的心头。
但今天,会议的主题,却不是如何应对那即将到来的“秋风”。
当各营、连的主官,带着刚从阵地上下来的硝烟气,或从屯垦点赶回的泥土味,鱼贯进入会议室时,他们都愣了一下。
没有往常开会前的嘈杂和互相递烟寒暄。屋子正中央,用几条长板凳拼凑起来的“会议桌”上,没有茶水,没有瓜子花生,甚至连张像样的记录纸都没有。
只摆着一溜儿粗瓷大碗。
碗里,是冒着微弱热气的、稠度不一的红薯粥。那粥的颜色也深浅不一,有的泛着正常的米黄,有的则带着明显的焦黑,一看就是伙夫班手艺参差不齐,或者心不在焉的产物。
楚云飞已经坐在了主位。他换下了那身笔挺的将官呢子服,穿着和普通士兵几乎无二的灰布军装,肘部和膝盖处打着结实的补丁,洗得有些发白。他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扫视过来时,依旧像淬了火的刀子,让每一个进来的军官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收敛了脸上的疑惑或不满。
参谋长方立功坐在他左手边,面前同样是一碗红薯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脸色比楚云飞还要凝重几分,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怕一开口,就会吐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气氛,从第一秒开始,就沉甸甸的,压得人心里发慌。
楚云飞没说话,只是用目光清点着人数。人到齐了,黑压压一片,挤满了这间不算宽敞的屋子。有人悄悄吞咽着口水,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被那几乎没什么油腥味的红薯粥勾起了饥饿感。
“都坐。”楚云飞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坐下,先把你们面前那碗粥,喝了。”
命令下得突兀,甚至有些怪异。
但没人敢质疑。一阵板凳挪动的吱呀声后,军官们端起了自己面前的碗。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吸溜粥水的声音。
楚云飞也端起了自己那碗,用勺子搅和了一下。他这碗看起来还算正常,粥里除了切块的红薯,还能看到零星几点米粒。他舀起一勺,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其他军官可就没这份定力了。
一口粥下肚,各种细微的表情就在他们脸上绽开。有的一口就尝出了糊味,眉头拧成了疙瘩,强忍着才没吐出来;有的碗里红薯少得可怜,几乎是清汤寡水,喝下去只觉得一股生水味直冲脑门;还有的,碗底沉着没洗干净的沙土,硌得牙酸……
一团团长,那个跟着楚云飞多年的老行伍,性子最是火爆,他几口灌下那碗几乎是刷锅水般的粥,把碗往板凳上重重一顿,瓮声瓮气地开口:“团座!这……这是弄啥嘞?咱358团再穷,也不至于让营以上军官开会,就喝这玩意儿吧?”
他的话,像是往滚油锅里滴了滴水,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气氛。
“就是啊团座,这粥……他娘的,比俺们营伤员吃的还稀溜!”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营长嘟囔道。
“伙夫班那帮兔崽子是不是欠收拾了?这做的什么猪食!”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不满。
方立功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楚云飞一个眼神制止了。
楚云飞放下手里的勺子,勺子碰到碗沿,发出“叮”一声脆响,不大,却让嘈杂声瞬间平息。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刚才发言的几个军官,最后落在一团长脸上:“怎么?李团长,这粥,不好喝?”
一团长梗着脖子:“报告团座!不是不好喝,是……是他娘的没法喝!咱在前线跟鬼子拼命,回来就给我们吃这个?”
“没法喝?”楚云飞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李团长,你告诉我,你手下的兵,今天早上,喝的什么?”
一团长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也,也是红薯粥,可能……可能比这个稠点?”
“可能?”楚云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告诉你,李铁柱!你一团三营二连,驻扎在杨家洼东侧高地,他们今天的早饭,是全团标准最低的!一人只有半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外加一个比拳头还小的、掺了麸皮和野菜的窝头!”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边,手指“啪”地一声按在地图杨家洼的位置上,声音如同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就是这帮喝着照影粥、啃着野菜窝头的兵!半个月前,顶住了鬼子一个大队轮番进攻一整天!死了二十七个人,伤了六十多个!尸体抬下来的时候,肚子里除了没消化的野菜,就是他娘的树皮!”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楚云飞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士兵操练的口号声。
他转过身,目光如冷电,再次扫过全场:“你们觉得这粥没法喝?我告诉你们,就这碗粥,还是方参谋长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给你们挤出来的!后勤仓库里,能动的粮食,最多还能支撑全团五天!五天后,别说这红薯粥,就是他娘的树根,都得按人头分配!”
“哗——”
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窃窃私语声、倒吸冷气声此起彼伏。五天!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每个人脑海里轰然炸响。他们想过困难,却没想过已经到了断粮的边缘!
“不可能!”一个管后勤的股长失声叫道,“团座,我们上次反扫荡不是刚缴获了一批粮食吗?还有,重庆方面拨付的军粮……”
“缴获的粮食,大部分分给了受灾的百姓和安置伤员!”方立功终于忍不住,声音沙哑地接口,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懑和焦虑,“至于重庆的军粮……哼,三个月前就该到的份额,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发来的电报除了嘉奖就是空头支票!我去催,人家说,各部都困难,让我们自己想办法克服!”
“自己想办法?”楚云飞冷笑一声,走回自己的位置,却没有坐下,他双手撑在“会议桌”上,身体前倾,环视着这些跟他出生入死的部下,“各位,都听到了?上峰让我们自己想办法。鬼子‘秋风’行动的刀子,马上就要捅到咱们眼皮子底下了。而我们,连让弟兄们吃饱肚子打仗的粮食,都没有了!”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残酷的事实像冰水一样浇透每个人的头顶。
“仗打赢了,地盘暂时稳住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可咱们,快断粮了。”
“今天叫大家来,不是商量怎么打仗,是怎么活下去,怎么让全团几千号人,以及依附咱们活命的几万百姓,不被饿死!”
他直起身,指向窗外。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格子,能看到外面操场上,一队队士兵还在坚持训练,喊杀声隐隐传来。
“看看他们!我们的兵!他们可以拿着落后的武器,迎着鬼子的炮火冲锋!他们可以睡在冰冷的战壕里,啃着冻硬的干粮!他们可以负伤流血,甚至丢掉性命,眉头都不皱一下!”
楚云飞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情感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心痛、骄傲和巨大责任感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因为他们信咱们!信咱们这些当官的,能带他们打胜仗,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现在,胜仗,我们暂时打了几场。可活路呢?连肚子都填不饱,拿什么去顶住鬼子的‘秋风’?拿什么去保住我们刚刚站稳的这块地盘?”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
“办法只有一个!”
他重重一拳,砸在面前的板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屋子里炸开。军官们面面相觑,有些人眼中露出恍然,有些人则依旧是茫然和不解。
“从明天起!”楚云飞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全团,除必要的警戒、执勤和一线防御部队外,所有单位,包括团部直属队、各营连非战斗人员,全部给我轮换下去垦荒!开垦一切能开垦的荒地!山坡、河滩、甚至鬼子炮楼眼皮子底下的无主之地,只要能长出粮食的地方,都给老子种上东西!”
“团部成立生产指挥部,方参谋长任总指挥!各营、连主官,就是你们各自防区和生产区域的第一责任人!任务指标,我会让参谋处尽快下发!完不成任务的,”楚云飞眼神一冷,“就别怪我楚云飞,不讲情面!”
“啊?种地?”李铁柱一团长张大了嘴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团座,咱……咱是军人啊!扛枪打仗才是本分,这舞弄锄头……这,这不成了庄稼汉了?”
“庄稼汉?”楚云飞盯着他,语气森然,“李团长,我告诉你,没有粮食,你他妈连庄稼汉都不如!庄稼汉饿极了还能啃树皮,你带着几千号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兵,鬼子来了怎么办?举手投降吗?!”
李铁柱被噎得满脸通红,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心里不服气,觉得当兵吃粮,天经地义,觉得垦荒种地,是丢人的事。”楚云飞的语气放缓了一些,但依旧沉重,“我问问你们,咱们当兵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点军饷?还是为了肩膀上这身皮?”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
“都不是!咱们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让咱们的父老乡亲,不再受鬼子的欺凌!是为了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是中国人的土地!”
“家没了,国亡了,咱们这身军装,穿给谁看?咱们手里的枪,为谁而放?”
“粮食,就是咱们的命根子!就是咱们能继续扛枪打鬼子的底气!自己手里有粮,心里才不慌!才能不看任何人的脸色!才能在这晋西北,真正地扎下根,站稳当!”
他的话语,像重锤,一下下敲打着军官们的心。有些人开始低头沉思,有些人则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身子弯下去,才能把根扎进去。”楚云飞仿佛是对李铁柱说,又仿佛是对在场的所有人说,“别觉得种地丢人!饿肚子才丢人!守着地盘被饿跑才丢人!”
他重新坐了下来,端起了自己那碗已经微凉的红薯粥。
“这碗粥,味道是不好。”他看着碗里浑浊的液体,声音平静无波,“但今天,咱们在这里,把它喝下去。就是要记住这个味道!记住咱们358团,曾经艰难到这个地步!”
他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口将碗里剩余的粥喝得一滴不剩,然后,将空碗重重地顿在桌上。
“都给我记住今天!记住这碗红薯粥的味道!”
“散会!”
军官们神情各异地站起身,默默地向门外走去。没有人说话,沉重的脚步声在屋子里回荡。那空碗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楚云飞最后那番话,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方立功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楚云飞身边,欲言又止。
楚云飞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去忙。
屋子里,只剩下楚云飞一个人。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以及远处山峦模糊的轮廓。
垦荒令是下达了。但这其中的阻力,后勤的安排,与军事训练的协调,鬼子的虎视眈眈……千头万绪,如同乱麻。
就在这时,团部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李云龙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楚胖子!楚胖子!老子给你送温暖来了!快出来迎接!”
楚云飞眉头一皱,转身走出会议室。
只见团部院子里,李云龙带着两个警卫员,正咧着嘴大笑。他身后,放着半扇还冒着热气、血淋淋的猪肉!
那肥瘦相间的猪肉,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诱人的油光,与刚才会议室里那清汤寡水的红薯粥,形成了无比刺眼而又充满诱惑的对比。
李云龙几步跨到楚云飞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说:“咋样?老楚,够意思吧?听说你们最近日子紧巴,老子特意让人宰了头肥猪,给你送半扇过来,给兄弟们打打牙祭,补补身子!”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促狭的笑:“省的别人说咱老李,光占你楚胖子的便宜,不会来事儿!”
楚云飞看着那半扇猪肉,又看看李云龙那张黑瘦却精神焕发的脸,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沉默了几秒钟,忽然也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自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他转头对闻讯赶来的孙铭吩咐道:“把这肉,抬到炊事班去。告诉老王,全都剁成肉末,今晚,给全团加餐,就下到红薯粥里。”
孙铭愣了一下,看了看那半扇猪,又看了看楚云飞,确认道:“团座……全,全剁成肉末?下到粥里?”
“对,全剁了,下粥。”楚云飞语气肯定,然后迎着李云龙瞬间僵住的笑容,半真半假地笑骂了一句:
“李云龙,你他娘的……是专门来寒碜老子穷呢!”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那半扇猪肉被抬往炊事班,而空气中,似乎已经开始弥漫起一股久违的、令人食指大动的肉香。但这香味背后,是358团即将面临的、与饥饿和土地斗争的,另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第三卷 《根基深植》 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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