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那点残存的喜庆气儿，像是被窗外呜咽的冷风一夜之间就刮没了，连点渣子都没剩下。
楚风坐在桌前，面前摊着的不是军事地图，而是一份份后勤报表和人员清单。纸张粗糙，上面的字迹也因为复写而显得有些模糊。他手里捏着一支铅笔，无意识地在指尖转动着，笔尖悬在“弹药消耗预估”那一栏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昨夜庆功宴残留的、已经变得稀薄的酒菜气，混合着今早炊事班刚蒸出来的窝头的粮食香，还有墙角火盆里松木燃烧时特有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压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方立功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走进来，里面是滚烫的茶水，茶叶放得足，苦涩的香气一下子冲淡了其他杂味。
“团座，先喝口茶，提提神。”方立功把缸子放在楚风手边，目光扫过桌上那些报表，眉头也下意识地皱了起来，“各团报上来的物资清点差不多了，缴获是多，可这消耗……也真是吓人。尤其是炮弹和‘老火铳’的火箭弹，王承柱和狗剩那两个家伙，打仗的时候是真敢往外泼啊。”
楚风没接话，端起茶缸，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滚烫苦涩的茶水流过喉咙，让他因缺乏睡眠而有些昏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他放下茶缸，指尖在报表上敲了敲：“打仗，打的就是后勤。缴获再多，坐吃山空也撑不了多久。告诉后勤部，制定一个详细的分配和补充计划，优先保障一线作战部队和重点防御方向。另外，兵工厂那边，催一催新的生产线，不能光指望缴获。”
“明白。”方立功点头，拿出小本子记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还有件事……重庆方面派来的特派员，周世荣，已经到了师部招待所。您看……”
楚风转动铅笔的手指停住了。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却让方立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到了？动作倒是不慢。”楚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安排一下，下午见面。就在指挥部旁边的会客室。”
“是。”方立功应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位周特派员，带的人不少，随行还有几个记者模样的人。看架势，不像是简单的战后慰问。”
“慰问？”楚风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怕是来称斤两、划杠杠的。通知下去，各部做好接待准备，但该有的警戒不能松。特别是核心区域和兵工厂，没有我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去。”
“是，我马上去安排。”方立功转身欲走。
“等等，”楚风叫住他，“‘谛听’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方立功脸色凝重起来，压低声音：“有。刚破译的日军密电，虽然不完整，但提到了‘一号作战’的初步构想，规模……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大。而且，首要打击目标，明确指向了我们根据地。”
楚风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那片刺眼的红色区域。石门大捷的喜悦，在此刻被一种更沉重的现实感取代。前门驱狼，后门……可能来了虎，而且家里还可能进了惦记你家底的老鼠。
“知道了。”他挥了挥手，“你先去忙吧，我准备一下，会会这位重庆来的‘钦差’。”
方立功离开后，指挥部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楚风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笃笃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阳光正好，照在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上，在地上投下稀疏的枝影。几个通讯班的战士正抱着器材匆匆走过，脚步声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显得格外清晰。远处，隐约传来训练场上的口号声，那是新兵在进行队列训练，声音带着年轻人的稚嫩和用力过猛的嘶哑。
这一切，看似平静，有序，充满了生机。
但楚风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日军报复的阴影，像北方天际线上堆积的乌云，沉甸甸地压过来。而重庆方面的“关怀”，则像是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已经悄悄缠绕了上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收紧，让人窒息。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传来轻微的刺痛感。这熟悉的感觉，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下来。
打仗，他从来不怕。怕的是，这仗打得不清不楚，怕的是背后捅来的刀子，比正面的炮火更致命。
下午，指挥部旁边的会客室。
这里原本是一间地主家的堂屋，临时收拾出来，摆上了几张太师椅和一张八仙桌。墙上还留着原先挂中堂画的印记，与角落里架设的军用电话线和墙上的晋西北作战地图显得格格不入。
楚风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旧军装，没有佩戴将官衔，只保留了领口的领章。他坐在主位上，腰杆挺得笔直，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楚云飞”的儒雅。
门帘被掀开，方立功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周世荣特派员。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皮白净，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熨帖合身的将官呢子军装，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几乎能照出人影。他与这间简陋的会客室，与外面那些满身尘土、面色黝黑的官兵，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副官，同样衣着光鲜，神情倨傲。
“楚师长，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周世荣未语先笑，快步上前，热情地伸出手，一口略带江浙口音的官话，听起来圆滑而客套。
楚风站起身，与他握了握手。对方的手掌柔软而干燥，与他那双布满茧子、骨节粗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周特派员，一路辛苦。”楚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方立功示意勤务兵端上茶水，是本地产的、叶片粗大的山茶，冲泡在粗瓷碗里，与周世荣那身行头和他的做派，同样显得格格不入。
周世荣端起茶碗，只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放下了。他目光在会客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楚风脸上，笑容依旧：“楚师长，石门大捷，震动全国啊！委座闻讯，亦是龙心大悦，特命兄弟我前来，一是代表中央，犒劳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二是带来委座对楚师长的嘉奖和期许。”
他挥了挥手，一名副官立刻上前，将一个精美的紫檀木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把做工精良的、镀金的“中正剑”，以及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委任状。
“委座亲令，晋升楚师长为陆军中将，兼晋南绥靖公署副主任。”周世荣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庄严，“望楚师长再接再厉，为党国再立新功！”
楚风的目光在那把华丽的短剑和委任状上停留了一瞬，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没有去接，只是微微颔首：“多谢委座厚爱，楚某愧不敢当。保家卫国，乃军人本分。”
周世荣对楚风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他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推心置腹起来：“楚师长过谦了。你的能力和战绩，中央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抗战形势依然严峻，正是需要像楚师长这样忠勇双全的将领，为国分忧，为民请命啊。”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说道：“不过，楚师长啊，你这部队发展迅猛，固然是好事。但树大招风，难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和……误解。尤其是，听说你部与十八集团军那边，往来颇为密切？这……恐怕会授人以柄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楚风的脸色，继续道：“委座的意思呢，是希望楚师长能更好地融入国军作战体系，服从中央的统一指挥和政工指导。部队嘛，可以适当进行整编，纳入正式番号，政工人员也要配备齐全。这样，既能消除流言，也能让楚师长和弟兄们，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和归宿。不知楚师长意下如何？”
图穷匕见。
嘉奖和升官是假，试探和削权是真。所谓的“统一指挥”、“政工指导”、“适当整编”，无非是想把这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铁军，拆解、消化，变成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
会客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粗瓷碗里茶水的热气，在空气中袅袅上升，扭曲着光线。
方立功站在楚风身后，手心微微出汗，紧张地看着楚风的背影。
楚风没有说话，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碗粗茶，吹了吹气，慢慢地喝了一口。山茶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带着一股原始的、土地的气息。
他放下茶碗，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周世荣，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波澜。
“周特派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力量。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我楚云飞带兵，只有一个原则。”
“我的兵，吃什么饭，扛什么枪，打什么仗，只听我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猛地投入看似平静的水面，激起了千层浪。
周世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身后的两名副官，脸色也顿时难看起来。
会客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通讯兵不顾礼节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径直跑到方立功身边，低声快速耳语了几句。
方立功的脸色骤然一变，他立刻上前一步，在楚风耳边低声道：“团座，‘谛听’急电！日军先头部队一个大队，突然越过黑山峪，向我三团二营前沿阵地发起猛烈攻击！同时，监测到日军电台活动异常频繁，疑似大规模调动的前兆！”
这突如其来的军情，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刚刚点燃的导火索上。
楚风眉头猛地一皱，瞬间站起身。他甚至没有再看周世荣一眼，对方立功沉声道：“命令三团，坚决阻击！命令炮兵团，随时准备火力支援！命令各部，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是！”方立功大声应道，转身就往外跑。
楚风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脸色变幻不定的周世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
“周特派员，军情紧急，失陪了。”
他顿了顿，看着周世荣那双隐藏在镜片后、闪烁着惊疑不定光芒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鬼子，可不管我们内部有什么‘误解’和‘流言’。”
“他们只认拳头。”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会客室，将那把华丽的“中正剑”、那份空洞的委任状，以及脸色铁青的周特派员，一起留在了身后。
屋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向天空。
真正的风暴，已经掀开了序幕的一角。而指挥部里，那部刚刚沉寂下去的电话，再次尖锐地响了起来，像一声声催命的符咒，预示着更加猛烈、更加残酷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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