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绘理】
那声音……
那声音没有重量。
它像一缕从遥远天际飘落的、不含任何杂质的雪花,轻柔地,温柔地,降临在这片由狂风与轰鸣构成的、污秽的凡俗世界。它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噪音,精准地抵达了我的耳膜,然后,在我的脑海深处,化作了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空洞。
我只要,上条当麻,一个人。
在那一瞬间,某种一直以来被我用冷静与讽刺层层包裹的、名为“常识”的基石,碎裂了。并非剧烈的崩塌,而是无声地,化为了齑粉。
我终于,彻底地,理解了。
她疯了。
这个认知,并非源于恐惧,也并非出自愤怒。它是一种更加纯粹的、冰冷的、仿佛在解剖一具冰冷尸体般的了然。站在我们面前的,操纵着这具躯壳的,根本不是那个我从档案中、从白井黑子与御坂美琴痛苦的追忆中,拼凑出来的“佐藤明美”。
那只是一个徒有其形、徒有其忆的……什么东西。
一个被那份不该属于她的、神明般的力量,以及那份同样不该由她背负的、穿越了无数悲剧的记忆,给彻底压垮了的、可悲的残骸。
一个空洞的容器。
它继承了佐藤明美所有的痛苦,继承了她对那个刺猬头少年近乎偏执的珍视,继承了她对这个不完美世界最深沉的绝望。
但是,它没有继承她那份,愿意为了守护所有人的“日常”,而亲手为自己构筑一座最完美、最无私的悲剧舞台,然后决绝地、含笑走上那座舞台,选择自我牺牲的……真正的坚强与温柔。
她没有成为“神”的器量。她甚至,连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资格,都已经丧失了。
她所做的这一切,那场惊天动地的回归,那场狩猎全城的闹剧,那场对峙最强的表演……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一个最卑微、最可笑的真相——
她只是,想将那个少年,从这个充满了苦难的、她已经厌倦了的世界里,抢走而已。
她想让他只属于她一个人。
为此,她不惜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孤独的、全能的神明。仿佛只有站在那个高度,她这种自私到极点的掠夺,才能被赋予一层名为“神之意志”的、虚伪的正当性。
她不是在审判世界。
她是在欺骗自己。
何其卑微。何其可笑。
我转过头,看向身旁的上条当麻。
他没有说话。
他没有像我预想中那样,因为这句充满了占有欲的告白而震惊,也没有因为这背后所代表的恐怖可能性而愤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但那平静之下,我看到了一种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决绝的、无声的拒绝。
他也明白了。
他比我更早地,看穿了眼前这个“神明”那可悲的、脆弱的内核。所以,他连一个字都懒得回应。因为任何回应,无论是接受还是反抗,都等同于承认了这场由她主导的、荒诞的戏剧。
而沉默,则是对一个演员,最彻底的无视。
真好。
真不愧是……能让那个真正的佐藤明美,心甘情愿为之赴死的男人。
一股莫名的、滚烫的情绪,从我的胸腔深处涌起。那不是感动,也不是赞许。那是一种更加复杂的、仿佛看到了某种珍贵之物终于被证明其价值时,所产生的、混杂着释然与不甘的激荡。
我阻止不了她。
这个认知,像冰一样清晰。我所有的手段,所有的能力,在她那份能够随意扭曲现实的力量面前,都不过是孩童的玩具。
但是……
我或许阻止不了神明。
但我可以,毁掉神明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目的。
我的右手,在那身已经被风撕扯得有些凌乱的洋服裙摆的掩护下,再一次,握住了那支冰冷的、属于凡人的“工具”。那支瓦尔特ppK,在我的掌心,传来了一丝令人安心的、真实的分量。
我听见佐藤明美,或者说,那个占据着她身体的东西,发出了一声轻柔的、满足的叹息。她似乎对上条当麻的沉默,有着完全不同的、属于她自己的解读。她认为那是默认,是默许。
“你看,”她轻声说,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即将得偿所愿的、甜蜜的战栗,“连他,都同意了。所以……”
没有所以了。
我猛地抬起手臂,那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这一次,我的枪口,没有对准那个虚假的、高高在上的神。
而是对准了,她唯一的愿望。
对准了,站在我身旁的,上条当麻。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
我看到上条当麻的瞳孔猛地收缩,但他没有躲。他只是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惊恐,只有一瞬间的错愕,以及……紧随其后的、了然。
我看到驾驶座上那个“神明”的脸上,那抹甜蜜的、沉醉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火山爆发般的、纯粹的惊愕与暴怒所取代。
她终于,意识到了我的意图。
太迟了。
我的大脑中,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清晰的念头。
我将我所有的意志,我作为“江口绘理”这个存在的、全部的认知,都灌注到了这一发子弹里。
它不是为了杀戮。
它是为了“定义”。
它将会在击中目标的瞬间,赋予那个目标一个全新的、绝对的、不可更改的“概念”——
“上条当麻的意志,永远只属于他自己。它拒绝被任何人所占有,拒绝被任何力量所扭曲。他将永远,为了守护这个不完美的世界,而挥舞他的右手。”
我扣动了扳机。
没有枪声。没有火光。
一道纯粹的、无形的“意念”,脱膛而出。
然后——
世界,消失了。
并非爆炸,也非坍塌。而是一种更加彻底的、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解离”。
我脚下的金属地板,在一瞬间化作了流动的、七彩的光带。身旁的舱壁,像被水浸透的沙画,无声地剥落、消融。螺旋桨的轰鸣,被拉伸成了一段无限长的、单调的嗡鸣,然后,连同那嗡鸣本身,也一同归于了虚无。
那是因为愤怒。
那个伪神,在意识到自己的“玩具”即将被我从本质上“污染”的瞬间,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放弃了所有的伪装,放弃了所有的表演,将她那份失控的力量,不加任何控制地,彻底释放了出来。
她摧毁了她所能触及的、整个现实的表层。
我的身体,也在这场盛大的“解离”中,开始变得透明。我的指尖,最先化作了飞舞的光点,然后是手臂,是肩膀。那种感觉并不痛苦,更像是一场缓慢的、温暖的消融。
我成功了吗?
我不知道。
那发概念弹,在世界消失的前一刻,究竟有没有击中他?
我努力地,想将视线投向上条当麻的方向。但我已经没有了“眼睛”。我只能“感觉”到,在我的身边,那个属于他的、温暖的存在,也正在一同消散。
但他的气息,没有丝毫的混乱。
在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之中,我感觉到,一股清晰的、充满了感激与认同的意志,传递了过来。
他明白了。
这就够了。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周围那片流光溢彩的混沌,也渐渐褪去了颜色,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沉。
或许,那个伪神说得对。
我只是她内心深处,某个别扭的、负面情绪的残渣。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多余的对照物。
不过,无所谓了。
无论是残渣,还是对照物,至少在最后,我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了一件……我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这样,就很好。
在我最后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永恒的黑暗之前。
我仿佛……
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很轻,很轻,带着一丝解脱,与一丝真诚歉意的,属于真正的、那个我从未见过,却无比熟悉的,佐藤明美的声音。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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