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明美】
那温柔的嗡鸣声停止了，将我从一场漫长而无梦的睡眠中，轻轻地推回了现实。无人接驳车的门在我身侧滑开，一股与第七学区截然不同的空气涌了进来。它不那么干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古老石材与线香混合的气息。
我踏出车厢，站在这片名为第十二学区的土地上。
这里的天空，似乎比别处要更高远一些。街道并非整齐划一的钢铁森林，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混合了世界各地风情的拼接感。不远处，一座拜占庭风格的圆顶教堂，其金色的马赛克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沉郁的光辉，与旁边一条挂满了红色灯笼、牌坊林立的中华街形成了鲜明而和谐的对比。更远的地方，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刺破天际，与伊斯兰风格的宣礼塔遥遥相望。高崎大学的现代建筑群被这些古老的符号所环绕，像一座被神话包围的孤岛。
我走向风纪委员第078支部的路，就是一场穿越世界宗教建筑博览馆的奇异旅程。
我的心情，也随着这番景象而变得复杂。在决定逃离那个漩涡，将自己放逐到这座城市的边缘时，我所寻求的，是一种名为“平凡”的庇护。然而，这座城市的设计者，那位深不可测的亚雷斯塔·克劳利，似乎连在我选择的退路上，都布满了充满恶意的提醒。
因为我知道。
我知道在这座标榜着“科学”的城市里，信仰并非虚妄。我知道那些神学院里所供奉的神明，那些古老神话中描绘的奇迹，都曾以一种更加真实、更加狂暴的姿态，行走于大地之上。天使并非只存在于彩绘玻璃上，恶魔也不仅仅是雕塑家想象力的产物。这座学园都市本身，这座看似与魔法势不两立的科学堡垒，其存在的根基，其最终的目的，都离不开对魔法最深层的解析与利用。
这座城市，从诞生之初，就是一个建立在更深邃、更狂野的真实之上的巨大谎言。而我，正行走在这个谎言最华丽的边缘，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转学生，一个平凡的风纪委员。
第078支部坐落在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上，是一栋毫不起眼的三层小楼，比177支部要小上许多。门没有锁。我推门而入，门上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一股久未通风的、沉闷的灰尘味道扑面而来。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张办公桌和终端设备静静地伫立着，仿佛在等待它们的主人。
然而，在窗边，在那片洒落着金色阳光的区域，有一个人。
她背对着我，站在那里，身形娇小，一头银色的双马尾垂在腰间。她穿着一身深色的、看起来功能性极强的外套，与这间略显陈旧的办公室格格不入。她没有回头，却仿佛早已知晓我的到来。
“你来了。”她的声音很清脆，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超然的镇定，“我等了你很久。”
我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了。警惕，疑惑，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仿佛被命运耍弄了的荒谬感，同时涌了上来。我确信自己不认识她。我逃离了第七学区，逃离了所有我认识的人，可为什么，在这里，在这个我精心选择的、偏僻的角落，依然会有一个陌生人，如此笃定地等待着我的出现？
“你是谁？”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我叫艾拉拉·卡利斯特。”她说着，向我伸出了手。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白皙，纤细，指节分明。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与她交握。
就在我们指尖相触的瞬间，我的世界，再一次，天翻地覆。
无数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我们交握的手，野蛮地冲入我的脑海。那不是属于我的记忆，却比我自己的经历更加清晰，更加沉重。我看到了伦敦铅灰色的天空，看到了圣乔治大教堂里那彩绘的玻璃窗。我听到了一个金发少女神神叨叨的、充满了恶意的咏叹。我感受到了一个名为AcU的组织，在顷刻间分崩离析的悲鸣。我看到了一个被称为“天使”的存在，其本质的扭曲与孤独。我看到了她一次又一次地，用一种名为“概念固定”的力量，徒劳地试图将一个正在崩解的世界重新拼凑起来的、绝望的挣扎。
我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我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刚刚那庞大的信息量撑得几近撕裂。
艾拉拉·卡利斯特。一个多出来的“天使”。一个因为我的到来，才在这个世界上产生的、独一无二的“异常”。
“现在，你明白了吗？”她收回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此刻，我从那份平静之下，读懂了一种深不见底的、与我如出一辙的疲惫。
“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佐藤明美。”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最终的判决，“覆水难收。我曾经以为，你选择逃离，是一种更有勇气的表现。所以我给了你时间，我一直在观察你，看着你像个普通人一样训练，生活，试图将一切都抛在脑后。但现在看来，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勇敢。”
“你在……说什么……”我的声音在颤抖。我不想明白，或者说，我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得益于’你亲手毁掉了那个作为容器的克隆体，”她的话语，终于将我最后的侥幸彻底击碎，“所有的‘可能性’——或者说，后来被证实是‘相位’，从那个破裂的容器中尽数溢出。它们像一场无法被观测到的、席卷了整个宇宙的爆炸，无数个本该互不干涉的现实层面，不再只是偶尔摩擦产生‘火花’，而是开始了烈性的，毁灭性的互相碰撞，互相破坏，其结果就是，我们脚下的这个物理现实，已经无法再继续存续下去了。”
“许多我听过的，没听过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家伙，都因此罕见地团结了起来。因为他们都明白，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将不复存在。而我，”她指了指自己，“因为这具身体的内里是‘天使’，自然也不可能被他们忽略。”
“所以，我现在知道的，不比你少。更何况，我还发现，那个名为科隆尊的恶魔，曾在我这具身体里寄托了某种摆脱她自身既有本质的、疯狂的愿望。再加上那个永远不可能缺席的上条当麻，还有亚雷斯塔，右方之火，安娜·施普伦格尔，甚至……现在就等在外面的自称爱丽丝的女孩。可是，我们还是失败了。”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低沉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遥远的回响。
“世界，彻底毁灭了。又或者说，已经毁灭过很多回了。”
“你所知道的那些知识，是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东西，它像一种无法被治愈的、不断侵蚀着这个世界肌体的剧毒。只有我，这个因为你的存在而多出来的‘人’，可以勉强抗衡。我一次又一次地，从那些因为爆炸而四散溢出的、无数的可能性碎片中，用我的‘概念固定’，将一个勉强还能运转的世界重新拼凑起来。就像现在这个。”
她向前一步，那双清澈的、仿佛能倒映出整个宇宙的眼瞳，锁定了我的眼睛。
“我重塑了你，佐藤明美。让你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度过这几个月的平静时光。但是，到此为止了。我快要撑不住了。每一次拼凑，都会让更多的裂痕出现。每一次重塑，都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面目全非。”
她的话，终于将我心中那座用逃避与侥生构筑的、脆弱的象牙塔，彻底击得粉碎。
“所以，”她最后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属于同类的邀约，“回来吧。回到属于你的战场上。因为，能终结这一切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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