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来到文华殿的第四天,兵部尚书茹瑺与一位五军都督府的佥事匆匆入殿,神色十分凝重。
“殿下,西平侯沐英八百里急奏!麓川宣慰使思伦法其心叵测,纵容部属屡次越界劫掠,杀我边民,掠我牲畜!沐将军请旨,调兵震慑,以儆效尤!”
允熥隐约记得,就是这个思伦法,在云贵一带屡屡兴风作浪,与沐英长期拉锯作战。
沐英死后,沐春更不是他对手,令皇祖很是头疼。
直到朱棣上位之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思伦法打得跪地求饶,但也无法将之连根拔起。
至于明初治理云南为啥差强人意,其中原因一言难尽。
朱标端坐如山,沉吟片刻后,一连串问题泼洒而出,如同疾风骤雨,令人难以招架。
“沐英所奏,调兵几何?
粮秣何来?从何处调拨?
思伦法麾下究竟有多少能战之兵?
其与周边土司是姻亲还是仇敌?
此番用兵,目的为何?
是小惩大诫,还是需犁庭扫穴,一举平定?”
朱允熥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父亲处理政务,除了一贯的沉默和威严之外,更显示出精准的洞察,和强悍的掌控力。
他提出的每一个质疑,都直指要害,使人不敢含糊,无法敷衍。
兵部尚书茹瑺的额头沁出细汗,抬手擦了擦,躬身回道:
“回太子殿下话,沐将军奏报中只说需兵两万,粮草……言道可由云南自筹,以减轻朝廷转运之耗。其余……其余情状,奏报未及详述。”
沐英这份奏报过于粗疏,朱标显然不满意,他明确地予以驳回。
“西南之事,关联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传旨,令沐英将敌情虚实、周边土司关联、进兵具体方略、后勤转运细案,尽皆析明,再行奏报。
在此之间,谨守门户,妥善抚恤被害边民,未得明旨,不得妄动!”
“臣……遵旨!”茹瑺与佥事躬身领命,缓缓退下。
朱允熥不得不服,父亲在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就对这么重大的军国大事作出了恰当的裁决。,果然是监国十六年的实权太子。
难怪允炆上位后,被黄子澄、齐泰、方孝孺骗得团团转,因为他对国家面临的问题,完全一直半解啊,怎么可能作出适宜的处置?
朱允熥的心神己飞到了遥远的云贵高原。
整个云南布政使司辖下,总共不过百万人口,是否能承担粮草供应?
若从四川转运,需多少民夫,所耗费又是多少?
沐英在云南实行的,是镇守而非治理。其弊端在今日此事上已显露无遗:
这就像是用一块巨石压住了杂草,表面上看着安然无事。
实际上根须却仍在土壤下疯狂蔓延,等到回过神来,方知浑身都是跳蚤。
孙可望治滇的方略划过他的脑海。
若能轻徭薄赋,让利于民,则百姓归心;
推行更灵活的屯田,让兵民相辅,则粮饷可继;
以严刑峻法整肃贪腐土官,则政令畅通;
统一钱法,活跃商路,则朝廷的掌控力才能真正渗透到边疆的每一寸肌理。
沐英之策,可靖一时;而孙可望之策,可安百年。
他几乎想立刻站起来,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但他终究没有动。
明眼人都看得出,父王将他拘在文华殿,所谓的“亲自督促读书”,根本就是个遮人耳目的幌子!
这分明是一场最奢侈、最直观的见习!
是任何大儒讲经都比不上的、真正的帝王之学启蒙!
他不由得想起了前天,黄子澄来殿中奏事。
那厮进来时,先是不动声色地朝自己这边微微点头致意,奏完事退出殿外,经过自己书案前时,更是特意停下脚步,恭敬地作了一揖。
这哪里是来奏事,分明是借机来窥探他这位三皇孙,是否会威胁到他的得意弟子朱允炆!
这一天午后,朱标已伏案疾书了近两个时辰,忽然将朱笔搁下,疲惫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仰起头,用力闭了闭干涩的双眼,抬手揉捏着发酸的后颈,难掩疲倦之色。
朱允熥看在眼里,立即走了过去,双手将功课呈上,道:“请父王过目,看是否有谬误之处。”
朱标的确精力不济,粗略翻看了一下,提点了几句诚意正心的道理,便将纸张递还,道:“尚可。治学需持之以恒,回去继续用功吧。”
朱允熥恭敬地接过,却没有立刻退下:
“父王,儿臣年幼,坐了这一两个时辰,便觉腰背僵硬。您日理万机,久坐案牍之间。
儿臣听闻,‘久坐则伤肉’,‘久视则伤血’。父王是否该起身在殿内走走,或到殿外廊下略站片刻,吹吹风,见见日光?父王龙体安康,才是儿臣之福。”
朱标微微一怔。
每日埋首于政务,充斥在耳边的,都是军国大事和大臣争论,何曾有人如此细致地关心过他是否“坐得太久”?
他看了看儿子,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身体却毫无动作。
他近年来体力渐渐衰弱,极易感到疲倦,而越是疲倦,便越是不愿挪动,陷入了一个难以挣脱的恶性循环。
朱允熥稳稳地站在原地,无声地表达着他的坚持——他绝不能任由父王在这种循环里耗尽自己。
“你……”朱标察觉到他未退,眉宇间已有不悦。
“父王,”朱允熥抢在他发作前说道,“您就走几步吧,为家,为国,为了皇祖,为了儿臣,您都得爱惜圣体。”
他将话说得极重。
朱标无可奈何地放下笔,有些费力地站起身。
他背着手,沉默地在殿内踱步,朱允熥则落后半步跟着。
一刻钟后,朱标停下脚步,轻轻“咦”了一声,沉重的疲乏竟真消减了不少。
他的心情顿时大为好转,难得地笑了:"你今天先学到这里,早些到阁子里侍候皇祖饮食起居。"
朱允熥应了声是,向殿外走去。
走到东角门的时候,迎面撞见了朱允炆。
朱允炆皮笑肉不笑,阴阳道:“哟,三弟,好得这么利索了?在父王跟前还好吗?”
虽然吕氏一再告诫他,要表现出兄友弟恭的样子,不要弄得小家子气,可朱允炆真的做不到啊。
朱允熥抬了抬下巴,慢条斯理说道:“二哥,你说好不好?你要是眼热,要不就跟父王说,也到文华殿里读书写字?反正你背书写字都是一流的,正好能让父王高兴。”
朱允炆梗着脖子:“你以为我不敢说?”
朱允熥笑了笑:
“二哥,我什么时候说你不敢了?只不过在父王跟前也是什么好差使。父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在文华殿里头一整天动不敢动,吭不敢吭,比凤阳高墙强不到哪去。”
明明占了比天还大的便宜,却偏偏还要装委屈!朱允炆差点气绝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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