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七月初九,黄昏。
许都城的天空是那种将死之火的颜色,橘红混着暗紫,云絮像被撕碎的绸缎,懒洋洋地挂在城楼飞檐之上。晚风吹过,带着焦土和血腥的气味,还夹着些若有若无的腐臭——围城两月,城里已经开始死人了。
荀彧站在内城城楼上,一袭青衫已经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他手里拿着一卷竹简,是今早清点粮仓的记录。数字很残酷:全城存粮只剩三千石,按每人每日一升的最低标准算,也只够撑十天。
十天之后呢?
他没往下想。或者说,不敢想。
“文若先生,”许都令董昭走上城楼,脚步虚浮,眼窝深陷,“东门……东门守军又逃了七个。抓回来五个,处决了三个,还有两个……跳护城河了。”
荀彧没回头,依然望着城外连绵的敌营:“知道了。”
“先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董昭的声音带着哭腔,“军心已经散了,百姓也开始易子而食。昨天南城有个妇人,把自己的孩子还给邻居,换回来一只死老鼠……她抱着老鼠在街上笑,笑着笑着就疯了。”
荀彧的手指微微颤抖,但声音依然平稳:“传令,从明日开始,守军口粮再减三成,省下来的粮食分给城中老弱妇孺。”
“那守军……”
“守军是军人,该有军人的担当。”荀彧终于转过身,眼中布满血丝,但目光依然锐利,“告诉将士们,再撑十日。十日后,援军必到。”
董昭苦笑。援军?哪来的援军?曹操在官渡大败,退守河北,自身难保。许都早已是孤城,死城。
但他没说出口,只是躬身:“诺。”
荀彧知道董昭在想什么,但他不在乎。有些话,明知道是假的,也要说。有些事,明知道不可为,也要做。
这就是他的选择。
他走下城楼,穿过寂静的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门窗紧闭,偶尔有孩子的哭声从门缝里漏出来,很快又被捂住。街角蜷缩着几个饿殍,尸体已经僵硬,但没人来收殓——活着的人都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死人?
荀彧在一条小巷前停下。巷口蹲着个五六岁的男孩,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抱着一块树皮在啃。
“你家人呢?”荀彧蹲下身。
男孩抬头,眼睛大得吓人:“爹爹当兵死了,娘……娘昨天没回来。”
荀彧从怀中掏出半块干饼——这是他今日的口粮。他掰了一小半给男孩,剩下的又小心包好,放回怀中。
男孩接过饼,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
“慢点吃。”荀彧拍拍他的背,“你叫什么名字?”
“狗……狗儿。”男孩含糊不清地说。
“狗儿,”荀彧摸摸他的头,“天黑了,回家去吧。”
“家?”男孩茫然,“家在哪?”
荀彧语塞。他站起身,望着这座他守护了两月的城池,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
他回到府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书房里点着一盏油灯,灯油快尽了,火苗一跳一跳,像垂死之人的脉搏。
案上摊着一封信,是昨日射进城来的劝降书,刘备亲笔。信写得很客气,称他为“文若先生”,说“先生大才,天下皆知”,劝他“为城中十余万百姓计,开城归顺”。
荀彧拿起信,在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不是没想过投降。事实上,十天前他就该投降了。那时城中还有粮食,军心还未彻底崩溃,投降还能谈条件。但现在……现在投降,就是认输,就是承认这两个月的坚守是徒劳,就是承认那些战死的将士白死了。
他不能认输。
至少,不能输得这么难看。
“先生,”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学生可以进来吗?”
是陈群。这个年轻人是荀彧的学生,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进来吧。”
陈群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个小陶碗:“先生,该用药了。”
荀彧有咳疾,围城后劳累过度,旧疾复发,已经咳血数日。
“放那儿吧。”荀彧摆手,“城里药材紧张,以后不必再给我熬药了。”
“先生!”陈群急道,“您是城中主心骨,若您倒下了……”
“我倒了,还有你们。”荀彧打断他,“长文,若我死了,你就开城投降吧。记住,要保全城中百姓,这是底线。”
陈群眼眶一红:“先生何出此言?您不会……”
“人总会死的。”荀彧笑了,笑容里有种看透一切的淡然,“我只是没想到,会死在这里,以这种方式。”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凉意。城外,联军萤火点点,如同星河;城内,一片死寂,如同坟墓。
“长文,你说我错了吗?”荀彧忽然问。
陈群一愣:“先生何错之有?”
“我本可以早开城门的。”荀彧喃喃道,“早十天,甚至早一个月。那样,能少死多少人?可我总觉得,还能再撑撑,总觉得会有转机……结果,撑到了绝境。”
“先生是为了大义。”陈群道,“曹公待先生有知遇之恩,先生以死相报,这是忠义。许都是朝廷所在,先生力保不失,这是大节。天下人会记住先生的。”
“天下人?”荀彧苦笑,“天下人只会记住胜利者。刘备赢了,他就是仁义之师;曹操输了,我就是愚忠之臣。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
陈群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城外突然传来震天鼓声。紧接着,箭如飞蝗般射入城中——联军又开始夜攻了。
荀彧精神一振:“传令,各门坚守!我去南门!”
“先生,您的身体……”
“无妨。”
荀彧披上外袍,大步走出书房。咳疾让他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但他没有停下。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战了。
南门城楼上,守军正在苦战。联军架起云梯,蚁附攻城。守军箭矢已尽,只能用滚木礌石,后来连石头都用完了,就拆民房的砖瓦。
荀彧登上城楼时,正看到一个年轻士兵被爬上城头的敌军一刀砍倒。那士兵临死前死死抱住敌军的腿,两人一起摔下城墙。
“放火油!”荀彧下令。
这是最后的储备。几个士兵抬来几桶火油,顺着城墙泼下,然后扔下火把。火焰冲天而起,城下的敌军惨叫着滚落。
但火油有限,很快就用完了。更多的敌军爬上城头。
荀彧拔出佩剑——这是一把文士剑,装饰多于实用,但他握得很稳。
“将士们!”他嘶声大喊,“身后就是许都,就是朝廷,就是咱们的家!退一步,国破家亡!进一步,青史留名!今日,荀彧与诸位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残存的守军齐声呐喊。
荀彧挥剑,迎向一个冲来的敌军。剑很轻,砍在盔甲上只留下一道白痕。但他不在乎,一剑,两剑,三剑……
一个敌军挥刀砍来,荀彧举剑格挡。“铛”的一声,文士剑断成两截。敌军狞笑,又是一刀劈下。
就在此时,一支冷箭射来,正中那敌军咽喉。荀彧回头,见是陈群手持弓箭,站在不远处。
“先生小心!”陈群大喊。
但已经晚了。另一个敌军从侧面扑来,一刀砍在荀彧背上。荀彧踉跄倒地,鲜血瞬间浸透青衫。
“先生!”陈群疯了一样冲过来。
荀彧躺在地上,望着夜空。星星真亮啊,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颍川老家,父亲教他读书:“彧儿,你要记住,士为知己者死。将来若遇明主,当以死相报。”
后来他遇到了曹操。那个矮个子,黑脸庞,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男人,拍着他的肩膀说:“文若,你就是我的子房啊。”
他信了。这一信,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他帮曹操平定兖州,迎奉天子,击败袁绍,统一北方。他以为,他们真的能再造大汉,还天下太平。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曹操杀了孔融?是曹操杀了伏皇后?还是更早,曹操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时?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意识到曹操不再是那个要匡扶汉室的曹孟德时,已经太晚了。他已经被绑上了这辆战车,下不来了。
“先生!先生!”陈群抱着他,泪流满面。
荀彧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城内:“开……开城……”
“什么?”
“开城……投降……”荀彧用尽最后力气,“保……保全百姓……”
他的手垂下了。眼睛还睁着,望着星空,但已经没有神采。
陈群跪在地上,抱着荀彧的遗体,放声大哭。
周围的战斗还在继续,但守军已经崩溃了。主将战死,粮草已尽,援军无望,再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不知是谁先扔下了兵器,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南门守军全部投降。
陈群擦干眼泪,站起身。他走到城楼边,对城下的联军大喊:
“开城门!我们降了!”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城外,刘备骑着马,在关羽、张飞、曹豹等人的簇拥下,缓缓入城。
城中一片死寂。百姓们躲在门窗后,惊恐地看着这支“敌军”。他们以为会看到烧杀抢掠,看到血流成河。
但没有。
刘备下令:“全军听令:不得扰民,不得抢掠,违令者斩!开仓放粮,赈济百姓!速请医官,救治伤员!”
士兵们迅速行动。粮仓打开,粮食分发给饥饿的百姓;医官进城,为伤员疗伤;街道清理,尸体收殓。
陈群抱着荀彧的遗体走下城楼,在刘备马前跪下:“罪臣陈群,拜见刘使君。荀彧先生……已经战死。临终遗言,开城投降,保全百姓。”
刘备下马,走到荀彧遗体前,深深一躬:“文若先生,忠义之士,备敬佩。传令,以三公之礼厚葬。”
他又扶起陈群:“陈长文,你做得很好。从今日起,你仍是许都令,协助我安抚百姓,整顿政务。”
陈群泪流满面:“谢使君!”
曹豹在一旁轻声道:“主公,该去皇宫了。天子还在等着。”
刘备点头,翻身上马,向皇宫方向行去。
街道两旁,百姓们渐渐从家中走出。他们看到士兵不但不抢掠,还分发粮食;看到伤员被救治;看到战死者的遗体被妥善收殓。
不知是谁先跪下,高呼:“刘使君仁义!”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整条街的百姓都跪下了。
“刘使君仁义!刘使君万岁!”
刘备在马上,向百姓们拱手还礼。他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从涿郡起兵,到辗转各地,到寄人篱下,到今日入主许都,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多少次命悬一线,多少次绝处逢生。多少次以为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多少次又被现实击得粉碎。
但今天,他终于站在了这里。站在了这座象征着天下权力的城池里。
“主公,”曹豹策马跟上,“荀彧一死,曹操在朝廷的势力彻底瓦解。接下来,该稳定朝廷,安抚百官了。”
“军师说得对。”刘备点头,“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去见一个人。”
“谁?”
“天子。”
皇宫,德阳殿。
汉献帝刘协坐在龙椅上,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抓着扶手。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不是没粮食,是吃不下。他知道,城破了,曹操败了,刘备要来了。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继续做傀儡?还是……被废?甚至被杀?
殿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宦官慌慌张张跑进来:“陛……陛下!刘使君来了!”
刘协浑身一颤。
脚步声渐近。一个中年人走进大殿,一身布衣,未披铠甲,腰悬双股剑。他走到殿中,恭恭敬敬地跪下:
“臣刘备,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协愣住了。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趾高气扬的胜利者,没想到是这个谦恭有礼的中年人。
“刘……刘皇叔请起。”他结结巴巴地说。
刘备起身,依然躬身:“陛下受惊了。臣已命人开仓放粮,赈济百姓。从今日起,许都之围已解,陛下可安心了。”
刘协眼眶一红。这些日子,他担惊受怕,夜不能寐,从没有人这样安慰过他。
“皇叔……真乃忠臣也。”
“臣不敢当。”刘备道,“臣此来,是请陛下旨意:荀彧战死,当以何礼安葬?陈群开城有功,当如何封赏?许都政务,当如何整顿?”
刘协又是一愣。这些事,曹操从来不会问他。曹操都是自己做决定,然后让他盖章。
“皇叔……觉得该如何?”
“臣以为,荀彧虽为敌将,但忠义可嘉,当以三公之礼厚葬。陈群保全城池有功,当升任尚书令,辅佐陛下处理政务。至于许都政务……”刘备顿了顿,“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刘协连连点头:“就依皇叔之言。”
“谢陛下。”刘备再拜,“臣还有一事。”
“皇叔请讲。”
“臣请陛下下一道旨意:赦免所有曹军将士,不论官职高低,既往不咎。愿留者留,愿走者走。走的人,发给路费口粮。”
刘协感动得几乎落泪:“皇叔仁德,天下苍生之福!”
刘备退下后,刘协独自坐在龙椅上,久久不语。旁边的老宦官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位刘皇叔……似乎与曹丞相不同?”
刘协喃喃道:“何止不同……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走到窗前,望着宫外。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暮色四合。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这黄昏,比以往任何一个黄昏都要明亮。
也许,天真的要亮了。
而此刻,刘备走出皇宫,曹豹正在等他。
“主公,如何?”
“一切顺利。”刘备道,“军师,接下来该做什么?”
曹豹笑了:“接下来,该去邺城了。曹操还在那里等着咱们呢。”
刘备望向北方。是啊,曹操还在,河北还在,天下还未平定。
但至少,今天,他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许都的黄昏,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只是不知道,这个新时代,会是什么样子。
刘备不知道,曹豹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
但至少,有希望了。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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