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如同一柄冰冷而锋利的铁闸,轰然落下,精准地,斩断了瘟疫蔓延的触手。
法老的雷霆手段,与苏沫那套看似离经叛道、实则直指核心的“污秽之灵”理论,共同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在隔离区被建立起来的第三天,底比斯城内,再没有出现一例新的病患。
恐慌的潮水,缓缓退去。被封锁的东城第七区之外,世界,恢复了往昔的秩序。
然而,对于被那道冰冷栅栏所圈住的、隔离区内的数百人而言,地狱,才刚刚开始。
铁闸,虽然挡住了“污秽之灵”向外的扩散,却也将那些早已被“附身”的可怜人,与生的希望,彻底隔绝了开来。
这里,已然成为了一片被死亡阴影所笼罩的、绝望的孤岛。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混杂着草药、呕吐物和死亡的酸腐气息。一排排用粗糙的芦苇席搭建起来的简陋窝棚里,躺满了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病人。他们依旧在经历着可怕的、无法抑制的腹泻与呕-吐,生命,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活生生地,从他们那早已干瘪的躯体里,无情地榨取出去。
大祭司梅杰杜,和他那些同样面带倦容的祭司医师们,已经在这里,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
他们几乎用尽了神庙药典里,所有记载的、能够用来治疗腹泻的草药。珍贵的没药、散发着异香的肉桂、从遥远的异域国度运来的乳香……所有这些被认为蕴含着神圣力量的药材,都被投入到了那些永不停火的陶罐之中,熬煮成一碗碗浓稠的、褐色的药汁,再被强行地,灌入病人的口中。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这些神圣的药汁,似乎根本无法,在病人的体内,停留片刻。它们很快,便会随着那些更加汹涌的、淘米水般的排泄物,被一同排出体外,带走的,是病人身体里,最后残存的一点点水分与生命力。
死亡,如同一个沉默而高效的收割者,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收割着脆弱的生命。
就在刚刚,又一具冰冷的、被抽干了所有生命迹象的、瘦小如同孩童般的尸体,被抬了出去。那是一个名叫哈努特的、手艺精湛的木匠的儿子,一个昨天还在用微弱的声音,喊着“妈妈”的、年仅十二岁的少年。
一名年轻的祭司,踉踉跄跄地,跑到梅杰杜的面前,那张因为疲惫和绝望而显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挂着两行滚烫的泪水。
“大祭司……”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哈努特的儿子……刚刚也追随奥西里斯去了。他的眼睛,到死,都还睁着……他的身体里,已经……已经没有一滴水分了……我们的药……我们的祈祷……根本……根本留不住他们的生命力啊!”
梅杰杜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那张布满了深刻皱纹的脸,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看起来,如同一尊正在风化的、古老而悲怆的石像。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根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黄金权杖,握得更紧了。
三天了。他第一次,对自己穷尽一生所钻研的、那些被镌刻在神庙石壁上、传承了上千年的神圣学识,产生了如此深刻的、足以动摇信仰根基的怀疑。
那个女人的“隔离法”,确实,挡住了“灵”的蔓延。从这一点上来说,她,是对的。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挡住了蔓延,却救不了那些已经被“附身”的人。死亡,依旧在这里,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他,以及他身后,这套传承了千年的、古老而骄傲的医疗体系。
难道,这就是神明设下的、最后的考验吗?
难道,神明,真的,已经抛弃了他这些最虔诚的、世代侍奉着祂的仆人?
梅杰杜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力。他眼中的血丝,比三天前,更加密集了。
就在这时,隔离区的入口处,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拉美西斯,在卡恩和一队亲卫的护送下,再一次,来到了这里。而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用厚厚的、洁白的亚麻布,将口鼻和头发,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
是那个女人,苏沫。
梅杰杜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苏沫在踏入这片区域之前,做足了准备。她不仅包裹住了口鼻,还用从王宫酒窖里取来的、最浓烈的棕榈酒,反复地,擦拭着自己的双手和裸-露在外的皮肤。这些在旁人看来,充满了古怪仪式感的行为,让护送她的士兵们,都下意识地,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她没有深入到窝棚区,只是站在隔离区的外围,那双清澈而冷静的眼睛,迅速地,扫视着眼前这片,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些正在熬煮草药的陶罐上。一股浓烈的、刺鼻的药味,顺着风,飘了过来。
凭借着她那点可怜的、来自于现代世界,却又足以在此刻,碾压所有古人的植物学知识,她很快,便从那混杂的气味中,辨认出了几种主要药材的科属。大部分,是类似于肉桂、茴香之类的、具有一定收敛和芳香作用的植物。
她知道,这些东西,对于治疗细菌性肠道感染,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单纯的止泻,在面对霍乱弧菌这种级别的对手时,几乎等于自杀。
关键,在于两点——杀菌,和补液!
她缓缓地,转过身,走向了那个正拄着权杖,沉默地,立在不远处,神情疲惫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骄傲的老人。
拉美西斯,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了上去。
“大祭司。”苏沫的声音,透过厚厚的亚麻布,传来,显得有些沉闷,但却异常清晰。她的语气,没有丝毫的炫耀与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诚恳,“您,和您手下的祭司们,辛苦了。”
梅杰杜缓缓地,睁开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浑浊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复杂的冷哼。
“我看到,您已经用‘隔离’之法,成功地,‘堵’住了污秽之灵,向外蔓延的道路。”苏沫的用词,非常巧妙。她先是肯定了对方的功劳,将“隔离”的成功,归功于梅杰杜的执行,“您的智慧与付出,神明,都看在眼里。”
梅杰杜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但是,”苏沫话锋一转,“就在刚刚,我又一次,感受到了神明的低语。”
这句话,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便击中了梅杰杜那早已麻木的神经。他的眼神,猛地一凛,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
“神明告诉我,”苏沫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神秘与庄严,“对抗这些诞生于污秽之中的‘灵’,光靠‘堵’,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学会‘杀’,与‘补’。”
“‘杀’?”梅杰杜那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不解地问道,“‘补’?此话……何解?”
这个反应,完全,在苏沫的预料之中。
她缓缓地,抬起手,指向了不远处,一个祭司刚刚从药材筐里,拿起的一种、散发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类似于野生大蒜的葱属植物的球茎。
“大祭司,您请看此物。”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转述神谕般的笃定,“此物,气味辛烈,形态如矛。它,是沙漠风暴之神塞特的恩赐,蕴含着足以撕裂一切黑暗的、最狂暴的力量!那些诞生于阴暗潮湿之地的污秽之灵,最为厌恶,也最为恐惧的,就是这种力量!”
“神启,清楚地,告诉了我它的用法。”苏沫的目光,与梅杰杜那双充满了震惊与怀疑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将它,捣成最碎的泥,然后,用刚刚煮沸过的、神圣的太阳之水,冲泡开来。让病人,少量,多次地,饮用下去。这股辛烈的力量,会直接,在他们的身体里,将那些该死的污秽之灵,彻底杀死!”
“杀死……它们?”梅杰杜彻底,被这套闻所未闻的理论,给惊住了。
在他,乃至整个埃及,传承了千年的医疗体系中,治疗,永远是“平衡”、“驱逐”、“安抚”。而“杀死”,这个词,充满了暴戾与血腥,这根本,就不是对待神明考验该有的态度!更何况,是让一个腹泻不止的、肠胃早已脆弱不堪的病人,去喝下这种辛辣刺激的东西?这……这简直就是疯了!
还没等他,从这种巨大的认知冲击中,回过神来,苏沫,便继续,抛出了她那套理论的、另一半。
“至于‘补’,”她继续说道,“就更加重要了。大祭司,您想过没有,病人,真正流失的,是什么?”
“是……是生命力。”梅杰杜下意识地,回答道。
“不。”苏沫缓缓地,摇了摇头,“是‘生命之水’。是我们身体的根基,是尼罗河,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血脉里,留下的倒影。污秽之灵,吸去的,正是这生命之水。我们的身体,就像一个装满了水的陶罐,一旦,流出去的速度,超过了装进去的速度,那么,罐子,很快,就会干涸。人,也就会死。”
这个比喻,简单,直白,却又无比精准。梅杰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所以,我们必须‘补’!”苏沫加重了语气,“但是,单纯地,喝煮沸过的水,是不够的。因为,它们,留不住。神启,为此,昭示了一份最神圣的配方。”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在煮沸过的、神圣的太阳之水中,加入,少许的盐,和,少许的蜜。”
“什么?!”这一次,梅杰杜,是真的,叫出了声。
“盐,是大地之精,是尼罗河的土地,在干涸之后,留下的最宝贵的结晶,它象征着稳固与契约,拥有‘锁住’的力量。”苏沫的声音,充满了蛊惑,“而蜜,则是太阳神拉的金色恩赐,是最甜蜜的、生命能量的源泉。当这两种神圣之物,溶于太阳之水后,这杯水,便不再是普通的水。它,就是真正的‘生命之水’!只有它,才能被病人那早已虚弱不堪的身体,重新吸收,重新留住!”
疯了……
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
梅杰杜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把辛辣刺激的蒜泥,给腹泻的病人喝下去?在救命的水里,加入会让人越喝越渴的盐?这……这完全,违背了,他所知道的、所有的古籍!违背了,所有的常理!
但是……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了那些,躺在窝棚里,奄奄一息的病人。
古籍,并没有,拯救他们……
常理,也没有,阻止死亡。
而这个女人的、那个同样疯狂的“隔离法”,却真的,真的挡住了,瘟疫的蔓延……
他那只紧紧握着黄金权杖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他内心的天平,正在进行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剧烈的、痛苦的倾斜。一边,是他穷尽一生去维护的、千年传统的尊严;而另一边,则是那些,正在他眼前,一个个消逝的、鲜活的生命。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拉美西斯,缓缓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给予了最后致命一推的力量。
“大祭司。”他看着梅杰杜那张充满了挣扎的脸,缓缓说道,“神明的旨意,有时候,并不会,以我们凡人所习惯的方式,降临。它,需要最智慧的头脑,去解读;更需要,最勇敢的双手,去执行。”
他向前,走了一步,湛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信任与鼓励。
“我相信,放眼整个上下埃及,也只有您,梅-杰杜大祭司,您这位,侍奉了三代法老、智慧最高深的长者,才能够,完美地,实现苏沫女士,刚刚所接收到的、这全新的神启。”
这番话,如同一把最精妙的钥匙,精准地,撬动了梅杰杜那颗骄傲而固执的心。
拉美西斯,没有用权力去强压,而是用一种近乎于“托付”的姿态,给了他一个,最体面,也最无法拒绝的台阶。
良久,良久。
梅杰杜那紧绷的、如同雕像般的身体,终于,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充满了疲惫,也充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决断。
他没有再去看苏沫,甚至,也没有去看拉美西斯。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些同样满脸困惑与震惊的、年轻的祭司弟子们,用一种沙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下达了,一道足以,被载入埃及史册的命令。
“……按……”
“……按她说的,去办。”
“先……先找几个,最危重的,已经……已经快要不行的病人,试试。”
年轻的祭司们,虽然满心的困惑与不解,但大祭司的命令,就是神谕。他们不敢有丝毫的违抗,立刻,便遵从着,行动了起来。
很快,在隔离区的一个角落里。
第一碗,散发着强烈辛辣气味的、浑浊的“神启之水”。
和第一杯,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咸甜交织的、半透明的“生命之水”。
被小心翼翼地,送到了一个早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大地的病人的嘴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拉美西斯的期待,苏沫的紧张,梅杰杜的审视,以及,所有祭司们的,困惑与怀疑。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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