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天,他们靠着从尚间崖撤离时携带的、早已所剩无几的干粮度日,饮水也需冒险去远处一条被无数人和牲畜污染过的溪流取用,烧开了也带着一股怪味。看着手下弟兄们日渐消瘦的脸庞和强忍饥渴的眼神,王二知道,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
更让他忧心的是兵器。他那柄缴获自后金斥候的弯刀,在经历了萨尔浒的血战、尚间崖的守城以及沿途的摩擦后,原本雪亮的刀身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卷刃和划痕,靠近刀镡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一道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细微裂纹。这柄刀是他安身立命的伙伴,也是他勇气和力量的延伸,如今却变得如此不堪。
必须尽快修复它!
这一日清晨,王二将队伍交由张老栓和赵大锤暂时统领,严令他们不得惹事,自己则用一块破布将那柄残破的弯刀仔细包裹好,揣在怀里,决定冒险进入辽阳城内,寻找铁匠铺。
想要进城并非易事。主城门依旧被溃兵和流民围得水泄不通,守军刀枪出鞘,如临大敌。王二绕到南面一处供军马物资进出的小侧门,这里守卫相对宽松一些,但盘查依旧严格。
“站住!干什么的?”守门的队官打量着王二那身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是明军制式的号服,语气生硬。
“回大人,卑职乃马林总兵麾下伍长王二,因兵器损坏,需入城寻铁匠修补。”王二抱拳行礼,语气不卑不亢。
“伍长?”队官撇撇嘴,显然没把一个低级军官放在眼里,“城内戒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修兵器?城外自己想办法!”
王二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几十文铜钱,悄悄塞到队官手中,低声道:“大人行个方便,实在是杀鞑子的家伙事儿耽误不得。修好兵器,也好早日上阵效力。”
那队官掂了掂手中铜钱的份量,脸色稍霁,又看了看王二虽然年轻却沉稳坚毅的面容,以及腰间那用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哼了一声:“进去吧!日落前必须出来!别在城里惹事!”
“谢大人!”王二道了声谢,快步穿过那仅容一人通过的侧门缝隙,踏入了辽阳城内。
城内的景象,与城外相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却又同样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下。街道宽阔,店铺林立,依稀可见往日的繁华,但如今行人大多神色匆匆,面带忧色。巡逻的兵丁数量明显增多,盔甲鲜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路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和压抑的气氛,偶尔有载着军官或文吏的马车疾驰而过,溅起路边的积水,引来路人无声的侧目。
王二无暇细看,拉住一个面相看起来还算和善的老者,打听铁匠铺的位置。
“铁匠铺?”老者打量了一下王二身上的军服,叹了口气,“军爷,如今这光景,好的铁匠要么被征调到军器局了,要么铺子也快开不下去了……往前走过两个路口,右拐进那条小巷子,最里头有家‘李记铁匠铺’,老李头手艺还行,就是脾气倔,不知还开不开张……”
王二道了声谢,按照老者所指的方向寻去。拐进那条狭窄、地面坑洼不平的小巷,一股煤烟和金属混合的气息隐隐传来,让他精神一振。巷子深处,果然有一间低矮的铺面,门楣上挂着一块被烟熏得发黑的木匾,依稀可辨“李记”二字。铺门半开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敲打声。
王二迈步走了进去。铺子不大,光线昏暗,墙壁被长年累月的煤烟熏得漆黑。一个赤着上身、系着破旧皮围裙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简陋的铁砧前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条。他身形干瘦,却筋骨结实,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被汗水黏在一起,古铜色的脊背上满是滚烫的火星溅落留下的细小疤痕。炉火不算旺盛,映照着他专注而略带疲惫的侧脸。
听到脚步声,老者头也没回,瓮声瓮气地道:“今天不打农具,没料了。”
“老丈,我不打农具,是想请您帮忙修修刀。”王二开口道,同时将怀里用布包裹的弯刀取了出来。
老者闻言,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铁锤放在一旁,用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把脸,转过身来。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面容沧桑,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如同淬火的精铁。他的目光先是扫过王二年轻的脸庞和身上的军服,最后落在了王二手中那柄解开布包、露出真容的弯刀上。
“嗯?”看到那柄造型与明军制式腰刀迥异、带着明显后金风格的弯刀,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伸手接过弯刀,手指拂过刀身上的划痕和那道细微裂纹,又屈指在刀身上轻轻一弹,侧耳倾听那略显沉闷、带着杂音的回响。
“刀是好胚子,鞑子匠人虽然糙,但这百炼钢的底子打得不错。”老者品评着,语气带着一种行家的笃定,“可惜,用得太狠,保养也差,伤了元气。这裂纹……再碰上硬碰硬,非断不可。”
王二心中一紧,忙问道:“老丈,还能修吗?”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仔细看了看王二,忽然问道:“这刀,是你从鞑子手里夺来的?”
王二点了点头:“萨尔浒,从一个斥候身上得的。”
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他沉默了片刻,将弯刀放在旁边的木台上,转身走向炉灶,一边拉动风箱让炉火重新旺起来,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王二听:
“萨尔浒……败得惨啊……多少好儿郎,就这么没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悲凉,“可你看看,朝廷发下来的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刀没砍几下就卷刃,枪头一捅就弯,甲胄薄得像层纸!就靠着这些,怎么跟鞑子的铁骑硬碰硬?”
炉火呼呼作响,映照着他愤懑而无奈的脸庞。
王二心中一动,接口道:“老丈说的是。我们在尚间崖守城时,就见过不少弟兄的兵器不堪用。”
“尚间崖?你们是马总兵的兵?”老者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王二一眼,眼神缓和了些许,“马总兵是条汉子,可惜……罢了,不说这个。”他指了指那柄弯刀,“你这刀,要修也可以。老夫这里还有点私藏的好料,给你重新淬火锻打,把这裂纹熔了,刃口重新开过。不过,价钱可不便宜。”
王二连忙问道:“需要多少银钱?”
老者报了个数,几乎相当于王二那五两赏银的一小半。
王二略一沉吟。这价钱确实不菲,但他深知一柄可靠兵器的重要性。他咬了咬牙,从怀里取出钱袋,数出相应的银钱,递给老者:“有劳老丈了,务必请您用心。”
老者见他如此爽快,倒是有些意外,接过银子掂了掂,语气也客气了几分:“小哥是个识货的。放心,老夫手艺不敢说顶尖,但绝不会糊弄人。你这刀,修好了比原来只强不弱!”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要是咱大明的军器,都能照这个标准来打,何至于让鞑子如此猖狂!”
他一边将弯刀夹起,送入重新变得炽热的炉火中,一边继续愤愤不平地抱怨:“军器局那帮老爷,只知道克扣工料,中饱私囊!送来的铁料都是次品,打出来的刀枪能好用才怪!上面拨下来打造兵器的银子,十成能有一成落到实处,就算烧高香了!苦了咱们这些匠户,更苦了前线拼命的将士!”
灼热的火焰舔舐着刀身,发出滋滋的声响。老铁匠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王二的心上。他默默地看着在炉火中逐渐变得通红的弯刀,脑海中浮现出尚间崖营墙上,那些因为兵器断裂而被后金兵砍倒的同袍的身影。
兵器,是士兵的第二生命。明军对阵后金屡战屡败,除了战略、士气等因素,装备的巨大差距,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却又常被忽视的原因。
这个老铁匠,其貌不扬,却一语道破了明军腐朽根基上的又一脓疮。
“老丈高姓?”王二开口问道。
“老夫李铁山,打了一辈子铁。”老铁山头也不抬,专注地盯着炉火中的刀身,判断着火候。
“李师傅,”王二改了称呼,语气郑重,“您的手艺和见识,令人佩服。如今国事艰难,正是需要您这样的匠人为国出力之时。”
“出力?”李铁山苦笑一声,用铁钳将烧红的刀身夹出,放在铁砧上,举起铁锤,开始有节奏地锻打,叮叮当当的声音在狭小的铺子里回荡,“有力往哪儿使?好东西打出来,也落不到该用的人手里!白白便宜了那些蛀虫!”
火星四溅中,他的话语带着满腔的无奈和愤懑。
王二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李铁山挥汗如雨,那专注而有力的动作,仿佛蕴含着一种与这混乱世道抗争的倔强。他将“李铁山”这个名字,和那张因炉火映照而显得格外刚毅的脸庞,深深记在了心里。
或许,在这个时代,想要改变什么,除了战场上的搏杀,还需要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像李铁山这样的人。
过了小半个时辰,李铁山完成了初步的锻打和淬火,将初步修复、依旧需要进一步打磨的弯刀浸入旁边的水槽中,发出一阵刺耳的“嗤啦”声,腾起大片白雾。
“好了,雏形已定。放在这儿,明日这个时候你来取,保准让你满意。”李铁山擦了把汗,对王二说道。
王二再次道谢,留下弯刀,告辞离开了铁匠铺。
走出昏暗的小巷,重新回到辽阳城略显空旷却又压抑的街道上,王二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李铁山那番关于兵器质量的抱怨,如同在他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
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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