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才刚进十月，辽西大地已是北风卷地，百草摧折，雪花夹杂着冰粒子，砸在锦州城头的青砖上，噼啪作响，给这座饱经战火的坚城又披上了一层肃杀的银甲。
参将府，如今已悄然换了匾额，成了“靖远将军府”。只是府内陈设依旧简朴，最大的变化，便是后堂多了一位女主人。王靖远与林秀儿的婚事办得极其低调，除了核心将领和必要官员，外界甚至少有人知。在这朝不保夕的边镇，奢华的仪式远不如一碗热汤、一句叮嘱来得实在。婚后的林秀儿，依旧掌管着伤兵营和流民安置事务，只是眉宇间那份清冷，似乎被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化开了些许，行事也愈发沉稳干练。
王靖远则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靖远军的整合与备战中。凭借尚方宝剑和“三年复辽”的军令状，他以铁腕整合了宁远至锦州一线的万余明军，汰弱留强，统一号令，推行他在王字营已初见成效的那套严苛训练法。过程自然少不了阻力与摩擦，但在王靖远的强势和赵大锤等人的全力执行下，这支名为靖远军的队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旧明军的暮气，凝聚出一股锐利的气息。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王靖远埋头经营辽西，准备兑现他三年诺言的时候，一场远超他预料的巨大风暴，已从北方呼啸而至。
这日午后，王靖远正在校场观摩火器队新演练的“移动霰弹狙杀”战术：这是狗剩在李铁山改造的轻型“靖远快炮”基础上琢磨出的阴损招数，专打敌军密集队形，效果拔群，就是有点费炮管。忽见一骑快马如同疯了一般冲入校场，马上的骑士几乎是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地冲到点将台下，脸色煞白，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将军！急报！八百里加急！鞑子……鞑子入关了！”
刹那间，整个喧闹的校场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所有士兵的动作都僵在原地，连呼啸的北风都似乎停滞了一瞬。只有那报信哨探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刺耳地回荡着。
王靖远瞳孔骤然收缩，从台上一跃而下，一把夺过哨探手中那份已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的军报，飞速扫过。
军报是山海关总兵发出的，内容骇人听闻：皇太极亲率八旗主力，并裹挟蒙古诸部，避开重兵布防的宁锦防线，绕道蒙古，出其不意地突破长城喜峰口，已深入蓟州镇腹地！沿途州县告急，烽火直逼京畿！
“入关了……竟然真的入关了……”王靖远握着军报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低声自语。尽管他知道皇太极会有此一招，但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那股巨大的冲击力依旧让他心头剧震。这意味着，战火将从辽东边境，直接烧到大明帝国的心脏！京师震动，天下震动！
“将军！怎么办？”赵大锤瓮声瓮气地吼道，牛眼里瞬间布满血丝，他不懂太多大道理，只知道鞑子跑到皇帝老子家门口撒野了！
石锁、狗剩、张老栓等人也迅速围拢过来，人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焦急。
王靖远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震惊和犹疑在瞬间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冷静和决断。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沉声下令：“击鼓！升帐！”
“咚！咚！咚！”
低沉而急促的聚将鼓声如同惊雷，炸响了整个锦州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靖远军所有千总以上将领，已全部顶风冒雪，齐聚将军府议事堂。人人面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王靖远一身戎装，站立在巨大的辽东（此刻已加上蓟镇）地图前，背对众将。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那道惊人的入侵路线：从沈阳出发，绕道蒙古，破喜峰口，兵锋直指蓟州、通州，乃至北京！
“情况，诸位都已知晓。”王靖远转过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皇太极避实击虚，绕开我辽西防线，直扑京畿。京师危殆，陛下危殆！”
他目光如电，扫过堂下每一张面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靖远军受皇恩，食君禄，如今国难当头，正是我等效死之时！”
众将胸膛起伏，呼吸粗重，齐声吼道：“愿随将军死战！”
“好！”王靖远猛地一拍桌案，“传我将令！”
“第一！靖远军即刻起，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所有士卒取消休假，归营待命！”
“第二！后勤司（由张老栓总负责）立即清点所有库储粮草、军械、药材，优先准备十日份干粮、足量箭矢火药、伤药绷带！两个时辰内，必须到位！”
“第三！各营主官，立刻返回本部，集结队伍，检查兵器马匹，准备开拔！”
一连串命令如同冰雹砸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众将轰然应诺，转身就要离去。
“且慢！”王靖远叫住了他们，眼神锐利，“此次入关勤王，非同小可。路途遥远，敌情不明，且需穿越敌占区或敌控区域。我意，不携全军，只选精锐！”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几个关键节点：“我军目标，乃是尽快抵达蓟州，稳定京东方翼！需一支能快速机动、敢打硬仗的尖刀！赵大锤！”
“末将在！”赵大锤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着你从全军步兵中，筛选最精锐、最能吃苦耐劳者两千人！要脚力好的，耐力足的，能扛着装备日行百里的！缺额从我的亲兵卫队里补！”
“得令！”赵大锤咧嘴，露出森白牙齿，这活儿他喜欢。
“石锁！”
“末将在！”
“斥候营全部出动！先行一步，侦测通往蓟州的最佳路径、敌情动向、可用水源！我要知道一路上哪里有鞑子，哪里能补给，哪里能埋伏！你亲自带队！”
“明白！”石锁言简意赅，眼中寒光一闪。
“狗剩！”
“将军！”狗剩激动地搓着手。
“火器营选拔最熟练的铳手、炮手一千五百人！携带全部靖远快炮及半数改良鸟铳！弹药给我带足！这次，要让皇太极好好尝尝咱们的火药味儿！”
“放心吧将军！保证打得他满脸开花！”狗剩兴奋地差点跳起来。
“另外，”王靖远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伫立、眼神却同样坚定的年轻将领，“骑兵游击周遇吉！”
“末将在！”一名身材精悍、面容冷峻的年轻将领出列。他是原关宁军骑兵军官，因骁勇善战且认同王靖远的练兵之法，在整合后被委以重任。
“全军骑兵，由你统领！此次随我出征的，选一千五百最精锐的骑卒！一人双马，务必保证机动能力！”
“末将领命！”周遇吉抱拳，眼神灼灼。
王靖远快速心算：两千精锐步兵，一千五百火器兵，一千五百骑兵，加上必要的辅兵和斥候，总计约五千余人。这是他能在短时间内集结、并保证高速机动和强悍战斗力的核心力量。剩下的人马，则由副将统领，协同锦州原守军，严防死守，确保辽西老巢不失。
“各部立刻行动！今夜子时，校场点兵，丑时出发，不得有误！”王靖远斩钉截铁，下达了最后命令。
“遵令！”众将轰然应诺，如同旋风般冲出议事堂，各自奔赴岗位。
将军府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王靖远和负责记录命令的几名文书。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的风声如同鬼哭。
王靖远揉了揉眉心，连续的高度紧张和决策，让他也感到一丝疲惫。但他不能休息。他走到书案前，准备给留守的副将和林秀儿留下几道手令和交代。
刚提起笔，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林秀儿端着一碗冒着滚滚热气的姜汤走了进来，她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显然，勤王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
“趁热喝了，驱驱寒气。”她将姜汤放在书案上，声音依旧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王靖远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新婚燕尔，却要立刻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
“秀儿，我……”
“军情紧急，将军不必多言。”林秀儿打断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崭新的、鼓鼓囊囊的草药包，“这是新配的金疮药和解毒散，效果比之前的更好些。还有一些提神的药丸，路上若觉疲惫，可含服一粒。”
她将药包塞进王靖远随身的行囊里，动作麻利而自然，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然后，她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直视着王靖远，轻声道：“此去……万事小心。我和锦州，等你回来。”
没有哭哭啼啼，没有依依不舍，只有最朴素的叮嘱和最坚定的支持。
王靖远心中暖流涌动，重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握了握她微凉的手：“放心。守好家，等我带回胜利的消息。”
他仰头将辛辣的姜汤一饮而尽，一股热流从喉咙直达胃腹，驱散了部分寒意，也让他更加清醒。他不再犹豫，迅速写好几道手令，交给侍从，随即大步走向卧室，开始披挂盔甲。
沉重的山文甲一件件套在身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沸腾的热血稍稍冷静。他最后检查了一遍佩刀和那柄象征着荣耀与压力的尚方宝剑，将它们牢牢系在腰间。
子时，校场。
风雪稍歇，但寒气更重。点点火把将偌大的校场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凛冽杀意。
五千余名被筛选出来的靖远军精锐，已列队完毕。步兵在前，盔明甲亮，长枪如林；火器兵居中，鸟铳肩扛，炮车辚辚；骑兵在两翼，人马肃立，鼻息喷吐着白雾。没有人说话，只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和铠甲摩擦的轻微声响，汇聚成一股沉默而可怕的力量。
王靖远全身披挂，走上点将台。冰冷的寒风吹动他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熟悉或年轻、却同样坚毅的面孔。
“弟兄们！”王靖远的声音在内力的催动下，清晰地传遍校场每一个角落，“废话不多说！鞑子绕道，破了长城，打到咱们天子脚下了！皇帝下诏，让我们去勤王！”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咱们是谁？是萨尔浒溃围出来的好汉！是宁远锦州城下让鞑子碰得头破血流的英雄！是皇上亲口御封、赐下尚方宝剑的靖远军！”
“现在，鞑子以为咱们躲在辽西不敢出去，以为咱们大明没人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杀过去！干他娘的！”赵大锤第一个挥舞着拳头怒吼起来。
“勤王！杀鞑子！”
“靖远军万胜！”
台下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刚才那压抑的沉默被狂热的战意彻底点燃！士兵们用力顿着手中的兵器，发出沉闷而整齐的轰鸣，整个校场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王靖远很满意这股气势。他猛地拔出尚方宝剑，雪亮的剑锋在火把映照下寒光四射，直指西南方向！
“目标，蓟州！全军出发！”
“咚——咚——咚——咚——咚”
沉重的进军鼓声擂响，如同巨人踏足大地的脉搏。
五千余靖远军精锐，如同一条被唤醒的钢铁巨龙，在黑夜与风雪的掩护下，沉默而迅疾地涌出锦州南门，踏上了危机四伏、关乎国运的勤王之路。
王靖远一马当先，冲在队伍的最前方。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但他心中却是一片滚烫。
历史的车轮，在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翅膀扇动下，是否会有不同的轨迹？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刻，他必须向前。为了那龙椅上忧心忡忡的年轻皇帝，为了身后锦州城那双期盼的眼眸，也为了自己立下的那个看似狂妄的三年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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