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以德服人
施夷光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打在欧冶的心坎上。她描绘的不是虚无的承诺，而是一个他内心深处也曾渴望却早已放弃的梦想——一个可以不受束缚、尽情挥洒才华、真正创造价值的地方！一个能让他的技艺惠及万民、而非沦为权贵玩物的归宿！
满院的破铜烂铁，仿佛在这一刻被施夷光话语中的光芒照亮。欧冶脸上的醉意彻底消散了，蜡黄的面皮因为激动而微微抽搐，那双原本浑浊绝望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怀疑、渴望、挣扎……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重获新生的光芒！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多年未曾开口说话般艰涩。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老槐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不再看那些废弃的作品，不再看简陋的院落，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施夷光身上。
这个胡子拉碴、满身酒气、落魄半生的狂士，对着眼前这位清丽绝伦、气度恢弘的女子，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弯下了他从未向权贵低过的、骄傲的脊梁。
他用尽力气，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愿往！”
施夷光输了一口气，果然还得是她，对待这种人就得以德服人！
一旁的江临川看着这一幕，看着好友眼中那死灰复燃的火焰，再看向施夷光那仿佛能容纳山海、点燃星辰的身影，心中唯有震撼与无比的庆幸。
他深深觉得，追随此人，是自己此生最明智的选择！施夷光，便是那能聚拢漫天星火、照亮整个时代的人！
青峰和寒星紧绷的身体悄然放松，眼中也流露出敬意。兰香和惠香看着自家姑娘，眼中充满了骄傲。这小小的破败院落里，一位沉寂多年的巨匠，终于被真正的“光”唤醒了。
施夷光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又无比欣慰的笑容，她伸出手，虚扶了一下：“欧冶先生请起。格致学堂，恭候大驾！从今往后，愿先生尽展所长，与我等共铸一个器利民丰、百工兴盛的新世！”
沈观带着全程看戏的态度，完全透明人，他倒要看看这个王上看中的女人还有啥本事！直到此刻，他的心被眼前这美丽的女子狠狠捅了一刀！
她为什么那么渊博，懂的那么些个东西。他虽饱读诗书，可不如一个女子懂的多。她用她的智慧赢得了尊重。此时的沈观有些自惭形秽。
沈观几乎是飘着回到聚贤阁的。施夷光那番“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让天下人靠本事吃饭”的宏论，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坐立不安。尤其是想到欧冶那狂放不羁又落魄潦倒的身影，最后竟被施夷光点石成金般唤醒，对着她深深一揖说出“愿往”时……沈观觉得自己过去那点“为国选才”的沾沾自喜，简直像个笑话。
“不是，她一个女子怎能有如此抱负！”沈观把自己关在主事房里，对着空白的竹简抓耳挠腮，脸皮一阵阵发烫。他寒窗苦读十年，过五关斩六将才坐上这聚贤阁主事的位置，曾经也是胸怀大志，自视甚高。可如今，竟被一个“深宫女子”在识才、知才，用才的格局上甩开了八条街？这口气，咽不下！
“输给一个女子？不行，绝对不行！”沈观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乱晃，“我沈观，也是有骄傲的！招贤馆，必须办好！”
雄心壮志是有了，可具体干啥？沈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施夷光已经拿下了江临川属木工营造方面、欧冶属金工锻造方面。两位怪才大牛，工科这块硬骨头她啃得嘎嘣脆。那她最缺什么？
“农桑科！”沈观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对！慈济坊起家靠的就是赈济流民，粮食是根基！格致学堂要开，农桑技艺的传授和改良绝对是重中之重！”他越想越兴奋，仿佛看到施夷光正为找不到顶尖农桑人才而发愁。
可下一秒，他脸上的兴奋就僵住了，化作一丝尴尬和……无地自容。
他想起来了！
前些日子，就在招贤馆刚开张时，确实来过那么几个人。为首的叫**田稷禾**，名字听着就一股土坷垃味儿，带着几个同样黝黑粗糙的汉子。他们不像别的士子那样高谈阔论，也不展示什么花活儿，只是小心翼翼地捧来几束麦穗，几块不同颜色的土壤样本，还有几张画着奇怪符号、记录着雨水和收成的破旧皮纸。
田稷禾当时很朴实地说：“沈主事，俺们是种地的。这是俺们琢磨了十来年，选育出的耐旱麦种‘铁秆黄’，还有这‘肥土法’……想献给朝廷，看能不能让更多地方的乡亲少挨饿……”
沈观当时在干嘛？哦，他正被一位夸夸其谈、引经据典，吟哦论古今的奇才吸引，觉得那才是王上需要的高端人才。对于田稷禾，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其貌不扬的麦穗和土疙瘩，心里嘀咕：“种地的？聚贤阁招的是‘贤’，不是农夫啊。
王上要的是能辅佐朝堂的经纬之才，种地增产这种小事，自有地方官吏操心。”于是，他客套了几句，让书吏随便登记了一下，就把人打发走了，连那麦种和皮纸都没细看。
“蠢材！蠢材啊！”沈观此刻恨不得穿越回去给自己两巴掌。施夷光那“人尽其才”、“惠及万民”的话言犹在耳，自己却把真正能“惠及万民”的农桑大才当成了泥腿子给轰走了！这心胸，这眼光，跟施姑娘比起来，简直是米粒之光比皓月！
汗，顺着沈观的鬓角流了下来，是羞愧的汗。
“不行！得把人找回来！必须找回来！”沈观像屁股着了火，蹭地站起来。他翻箱倒柜，总算在书吏那堆快落灰的登记竹简里，找到了田稷禾留下的地址：咸阳城西五十里，**黑石村**。
沈观不敢耽搁，立刻叫上两个衙役，骑着快马直奔黑石村。一路上，他脑子里排练了无数遍说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许以厚利，再不行就抬出招贤馆和王上的大旗……总之，务必把人请回去！
到了黑石村，一打听田稷禾，村民指了个方向：“喏，村后山坳坳里，那几块最贫瘠的坡地就是他的试验田，整天捣鼓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沈观打马过去，远远就看见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弯腰在几块明显划分出不同区域的田地里忙碌。其中一人，皮肤黝黑发亮，皱纹深刻如沟壑，背脊却挺得笔直，正是田稷禾。
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株麦苗从一种颜色奇特的土壤里拔出来，仔细端详着根系，神情专注得仿佛在鉴赏稀世珍宝。
“田先生！”沈观跳下马，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热情又真诚，快步走过去。
田稷禾闻声抬头，看清是沈观，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惊喜，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和警惕。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直起身：“沈主事？您这贵人，怎么跑到俺们这穷乡僻壤来了？”
“哎呀，田先生，可找到您了！”沈观搓着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热络，“上次在招贤馆，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先生！回去后，在下是夙夜难眠，深刻反省啊！先生您改良麦种、钻研肥土之法，此乃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才！
招贤馆求贤若渴，正需要先生这样的大才坐镇农桑科啊！在下这次是专程来赔罪，并郑重邀请先生入招贤馆的！俸禄、待遇，都好说！王上知道了，也定会嘉奖！”
沈观说得口干舌燥，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好话和许诺都倒了出来，姿态放得极低。
然而，田稷禾只是静静听着，脸上的表情像他脚下的黑石头一样，纹丝不动。等沈观说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像粗糙的砂纸摩擦：
“沈主事，您太抬举俺们这些泥腿子了。俺们就是种地的，不是什么大才。招贤馆的门槛太高，俺们迈不进去。上次去，您忙，俺们理解。那麦种和肥土法，您看不上，俺们也不强求。这黑石村的坡地虽薄，但种俺们自己琢磨的东西，心里踏实。”
他顿了顿，指了指旁边几块明显长势更好、麦穗更饱满的试验田：“您看，俺们在这儿，挺好。能看着这些耐旱的苗儿长起来，比啥俸禄都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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