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清晨，天色灰沉。陈孝斌家的小院里蝉鸣嘶哑如泣，露水打湿的青石板泛着冷光。风卷残红掠过葡萄架，惊起几只啄食的麻雀。潮湿空气里，草木腐败的微酸混着泥土的腥气，无声的弥漫。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扰了小院的安宁。陈孝斌起身去开门，英子正在和面，听到声音，也从厨屋探出头来。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陈孝斌的大外甥女刘招娣，招娣满面泪痕，带着哭腔的声音：“舅舅，快，快去！我妈…… 我妈她快不行了！”
“嗡” 的一声，陈孝斌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瞬间被惊得头晕目眩。姐姐，那个从小最疼她，会偷偷塞给他糖吃，会在他父亲责骂时护着她的姐姐！
他的心脏像擂鼓一样咚咚直跳，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明明是晴朗的一天，陈孝斌的心里却乌云密布。
“招娣，怎么回事？前阵子不是还说有点好转吗？” 英子从厨屋走出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沾满白面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今天凌晨就不对劲了，现在…… 现在气息都弱了…… ”
晓芳也听到了表姐和母亲的对话，她在里屋门口呆立了几秒，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悲痛涌上心头。大姑…… 她一定得去！她必须立刻赶到大姑床前！
然而，就在这份焦急之中，另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她猛地想起了什么，慌乱地翻看床头上方墙上的日历，上面显示着日期 —— 今天，七月十五日。
今天！
她和林辉约好见面的日子！
半个多月前，通过好友孙秀莲介绍，她认识了秀莲的哥哥孙林辉。林辉温文尔雅，谈吐风趣，第一次见面就给晓芳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他们在师范学院的校园里聊了很多，从学习聊到生活，从兴趣聊到梦想，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临分别时，林辉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晓芳，下月十五号，上午九点，在我们学校门口见一面好吗？我想…… 正式认识你。”
“好！” 她当时脸都红透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甜滋滋的。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正式的见面约定。
林辉是她心中悄悄萌芽的好感，这份约定，是她灰暗生活中难得的一抹亮色，她甚至偷偷准备了很久，昨天晚上还对着镜子试了好几件衣服，想象着见面时的情景，嘴角忍不住上扬。
她想象着林辉可能会有的笑容，想象着他们并肩走在阳光下的样子，那是她心中最甜蜜的期盼。
可是现在……
一边是病重垂危、从小疼爱自己的大姑，亲情和责任像一座大山压在心头，她必须去，没有任何理由不去。
一边是与刚刚萌芽的好感对象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少女情怀中最纯粹的憧憬，她同样不想失约。
闭上眼，林辉的名字静静地出现在脑海中里。晓芳的心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争吵。
一个声音说：“大姑快不行了，你怎么能想着去见面？太不孝了！” 另一个声音却在委屈地辩解：“可是我和林辉约好了，他会等我的，他会失望的……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啊……”
她想跟父母说，她今天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可是，她该怎么说？看着父母焦急憔悴的面容，她能想象到父亲和母亲的伤心、绝望。
他们已经够烦心了，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用自己的儿女情长去增加他们的负担？
她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甚至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怕那里面的担忧和悲伤会彻底击垮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晓芳！好了没有？快！车在外面等着了！”
父亲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和伤心，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自从大姑有病之后，父亲三天两头去看望大姑，此刻他的眼角布满了红血丝，显然又是一夜未眠。
晓芳赶紧抹了一把脸，把心思收起来，整理好思绪，应道：“来了！”
她走出房间，看到母亲坐在小竹椅上，眼圈红红的，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里面大概是给大姑带的衣物和一些钱。母亲看到她，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走吧，晓芳。”
晓芳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份想要开口解释的冲动，彻底被压了下去。她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说出那个约定？
“爸，妈，我们走吧。” 她低声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父亲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率先走了出去。母亲拉着晓芳的手，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着。晓芳能感受到母亲掌心的湿意，那是担忧出的冷汗。
她被母亲拉着，身不由己地走出了家门，坐上了停在巷子口的解放牌公共汽车。车门 “砰” 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屋内的短暂平静，也仿佛隔绝了她心中那个甜蜜的角落。车子发动起来，突突突地朝着大姑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晓芳坐在颠簸的车厢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和房屋，心里矛盾极了。她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手腕上的时英表，指针无情地走着，一分一秒地接近九点。
林辉…… 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学校门口等了吧？
他会不会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会不会手里拿着一瓶水，有些局促地站着？他会不会…… 等不到她，会很失望？
愧疚和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表面，真希望时间能停下脚步，定格在这一刻，永远不要转动。
她也好想告诉他 “我临时有急事，可能要晚一点，你别等太久” 。可是，手表屏幕上，分钟还在马不停蹄地走着，她怕，怕看到时间，怕看到林辉失望的眼神，更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
“晓芳，别担心，你大姑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 母亲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不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道，尽管她自己的声音也带着不确定。
晓芳点点头，把头转向窗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心里却清楚，大姑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行驶着，扬起一路尘土。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发动机单调的轰鸣声和偶尔路过车辆的喇叭声。
晓芳的心也随着车身一起颠簸起伏，一半是对大姑病情的担忧，一半是对失约的恐惧和对林辉的歉疚。
手腕上的表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坐立不安。她不敢去看，甚至不敢伸出手。她怕看到时间，怕想到林辉失望的样子。
她只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大姑身上，脑海里浮现出大姑慈祥的笑容，想起小时候大姑给她做的红糖馒头，想起她生病时大姑在床边照顾她的情景，想起大姑每次见到她都要塞给她几块零花钱，让她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那些温暖的记忆，此刻却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车子终于停在了大姑家熟悉的村口。还没下车，就听到不远处院子里传来压抑的哭声。晓芳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她跟着父母快步走进院子，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亲戚，大多是大姑的邻居和一些远房的叔伯婶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悲伤的神色。
看到晓芳一家来了，有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低声说了句：“来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哀伤的气息。
晓芳的父亲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脚步匆匆地往里屋走。晓芳和母亲紧随其后。
里屋的光线有些昏暗，窗户紧闭着，拉着厚厚的窗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淡淡的…… 死亡的气息。
大姑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身体瘦弱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床边围着大姑父和几个表兄弟姐妹，他们的眼睛都红红的，默默地流着眼泪。
晓芳一步步走近床边，当她看清大姑的脸时，鼻子一酸，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那还是她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的大姑吗？曾经圆润饱满的脸庞，如今蜡黄消瘦，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毫无血色。
她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着，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
“大姑……” 晓芳哽咽着，轻轻叫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听到声音，大姑的眼皮似乎动了动，努力了很久，才勉强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睛艰难地扫视着，当看到晓芳时，那微弱的光芒里似乎闪过一丝波动。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阵微弱的气音，听不清内容。
“嫂子，晓芳来看你了……” 晓芳的母亲扑到床边，握住大姑冰凉干枯的手，泣不成声，“你要挺住啊……”
大姑父在一旁抹着眼泪，声音沙哑地说：“从凌晨就这样了，一直昏迷，才醒了一下…… 水米不进了……”
晓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再也忍不住了，积压在心底的悲伤、恐惧、担忧，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潮水般爆发出来。
她俯下身，紧紧抓住大姑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冰冷刺骨，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大姑…… 你醒醒啊…… 你看看我…… 我是晓芳啊……” 晓芳泣不成声，泪水打湿了大姑的被子，“你不是说要看着我长大成人吗？你不是说等我工作了要享我的福吗？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大姑…… 你醒醒……”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充满了绝望和不舍。这份深厚的亲情，在生离死别的边缘，显得如此沉重而珍贵。
所有的委屈、矛盾、对林辉的歉疚，在这一刻都被这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她只知道，她不想失去大姑，这个世界上又一个爱她的人，快要离开她了。
母亲把她揽进怀里，母女俩相拥而泣。屋子里的哭声更大了，压抑的悲伤在这一刻彻底释放。表哥们也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晓芳就这样守在大姑床边，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哭哑了。她看着大姑依旧昏迷的脸，心里空落落的。
时间在悲伤的氛围中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过得飞快。她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那个九点的约定，忘记了校门口等待的身影，忘记了手腕那个不停走动的手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床上奄奄一息的大姑和无尽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昏暗的影子。亲戚们开始陆续离开，留下大姑父和几个直系亲属守着。
晓芳的母亲扶着她，轻声说：“晓芳，天晚了，我们先回去吧，让你大姑父他们也歇歇。明天我们再过来。”
晓芳点点头，目光依旧舍不得离开大姑的脸。她最后看了一眼大姑，轻轻放下她的手，那只手已经彻底冰凉。她跟着父母，脚步沉重地走出了大姑家。
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吹在她哭红的脸上，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坐上车，看着窗外再次倒退的景物，一种巨大的、被忽略的不安感，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上心头。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颤抖着抬起手，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7，这是晚上7点。
她竟然在大姑家待了整整一天。
林辉……
晓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失约了。
而且，是毫无预兆地，让他等了整整一天。
他一定等了很久吧？从上午九点，等到…… 等到什么时候？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故意不去？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他会不会很生气？很失望？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啊！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几乎要窒息。她想立刻见到林辉，解释清楚，可是，她该说什么？说她大姑病危，所以忘了跟他说一声，就让他等了一天？这听起来多么苍白无力，多么不负责任！
她有什么理由，哪怕是在去大姑家之前的路上，…… 她明明有机会的，不是吗？是她自己，在亲情的重压和内心的矛盾中，选择了忽略那个约定，忽略了那个在阳光下等待她的少年。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双眼。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大姑的病情，而是因为那份被她亲手葬送的、青涩而美好的期盼，和对林辉深深的愧疚。她仿佛能看到林辉从期待到焦急，再到失落，最后是失望的眼神。
与此同时，林辉在母校师范学院门口，已经等了整整一天。
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校园门口的梧桐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
林辉穿着一件干净的浅蓝色衬衫，下身一件浅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新的运动鞋。
他的手腕上也戴着一快表，时不时地看一眼时间，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的笑容。他从早上八点半就等在了校门口，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
他想象着晓芳看到他时可能会有的羞涩表情，想象着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时该说些什么，想象着他们或许可以一起在附近的小吃摊吃个早饭，然后沿着河边散散步，聊聊天。
他听妹妹秀莲说，晓芳是个文静又善良的女孩，他很期待认识她。昨天晚上，他甚至有些失眠，反复想着见面时的情景。
九点到了，校门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来拿暑假作业的同学，有三三两两玩耍的孩子。林辉的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通往县城的那条小路，期待着那个让他心动的身影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九点半，十点，十点半…… 太阳渐渐升高，阳光也变得灼热起来。梧桐树下的阴影，似乎也缩小了范围。林辉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浅蓝色的衬衫也被汗水浸湿了一小块，紧紧贴在背上。他不停地用手背擦着汗，心里开始有些不安。
晓芳怎么还没来？
是睡过头了吗？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她会不会忘了？他想顺着小路去县城找她，可又犹豫了。万一她只是路上堵车，或者临时有点小事耽搁了呢？
再等等，不能着急，不然会让她觉得自己太心急了？女孩子应该不喜欢太急躁的男生吧？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不再看手表上的时间。
他在学校门口来回踱着步，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条小路。
中午到了，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校门口的人渐渐散去，同学们都放假回家了，校园里变得安静起来。
林辉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早上没吃多少东西，一心想着早点来等晓芳。他看了看通往星城的小路，依旧空荡荡的，没有晓芳的身影。偶尔有几个陌生的路人经过，看他一眼，又匆匆离去。
他走到校门口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几口就吃完了，又喝了一瓶水。他舍不得离开，怕自己一走，晓芳就来了。
他又回到学校对面的石阶上坐下，继续等。石阶被太阳晒得滚烫，隔着薄薄的裤子，他能感觉到那份灼热。
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林辉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变得焦躁起来。
他伸出手腕，看看表，已经是下午2点半了。
各种猜测在他脑海里浮现，有担心，也有隐隐的失落。他不明白，晓芳为什么会失约。难道她对自己根本就没有好感，答应见面只是随口一说？难道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林辉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想起那天晓芳清脆的答应声，想起自己满怀期待的心情，难道都是假的吗？
下午的时光，在漫长的等待和越来越深的失落中缓缓流淌。太阳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洒满大地，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校门口偶尔有几个行人经过，好奇地看他一眼，然后匆匆离去。
他依旧坐在那个石阶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眼神从最初的期待，到焦急，到疑惑，再到现在的黯淡无光。
希望，一点点地在他心中熄灭。
天黑了。
校园门口亮起了昏黄的路灯，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远处，传来了最后一班回乡的公交车的汽笛声。那是通往林辉家方向的末班车。
林辉抬起头，看着那辆公交车缓缓驶来，停在了校门口不远处。车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乘客，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
这时，车上两个同乡认出了他。
“林辉”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你爸该着急了。
“哦，等个人。”林辉心有不甘，本还想再等儿晓芳。
可两个同乡下了车，“这可是最后一班车了，再不走就没车了。”他们一起把林辉拉上了车，车子开动了，林辉望着窗外的灰暗的天空，他的像被掏空了，像车子陷入黑暗中一样，林辉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
晓芳这边，车子刚停到巷子口，她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痛苦，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跟母亲说，“我有事，会很快回来的。”英子抓着晓芳的胳膊说：“天黑了，有事明天再说。”
晓芳只得把自己和林辉约见面的事说了一遍，然后便飞快地朝着南门外走去。大约半小时后，她来到了校门囗，但林辉已坐车走了。
晓芳从校门口小店那得知，林辉等了她一天，刚刚才被同乡拉上车，晓芳迟了一步。
回去的路上，泪水迷糊了晓芳的脸，她深深地知道，这一别，或许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黑暗中，晓芳跌跌撞撞回了家，今夜无眠，只有悔恨的泪无尽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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