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是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缠绵和湿意。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旁斑驳的墙壁。
巷子深处,那座爬满了青苔的老屋檐下,一扇半掩的木门后,便是 “绝世推拿手” 陈孝斌的家。
这 “绝世推拿手” 的名号,在陈孝斌年轻的时候,可不是浪得虚名。
那时的他,一双大手,骨节分明,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道与巧劲。
无论是邻里街坊的腰酸背痛,还是慕名而来的疑难杂症,只要他那双 “神手” 一搭,揉、捏、按、摩、推、拿、滚、捻,无不手到病除,让人从骨子里透出舒坦。
他的推拿,不仅能舒筋活络,更能安抚心神,仿佛能将人一身的疲惫与病痛都揉碎在他掌心,化于无形。
那时的陈家小院,总是门庭若市,笑声不断。
然而,自从去年春上那场蹊跷的摔伤之后,一切都变了。
此刻,陈孝斌正坐在堂屋那张老旧的藤椅上,眯着眼看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丝。
藤椅发出轻微的 “吱呀” 声,像是不堪重负,又像是在低声叹息。
他身上盖着一条半旧的薄毯,即使屋内并不十分寒冷,但他总觉得那股寒气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尤其是左腿,阴雨天更是钻心地疼。
他刚刚给隔壁的张婶捏了捏肩膀。张婶最近抱孙子累着了,胳膊抬不起来。
换在以前,陈孝斌三两下就能让她活动自如,顺带还能把她多年的老寒腿也调理调理。
可今天,他只是简单地用了些放松的手法,揉捏了几下肩颈,就觉得有些气喘,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孝斌哥,真是麻烦你了,每次都要劳烦你。” 张婶感激地说着,递过来一杯温热的茶水,“你看你这身体,还是要多歇歇。”
陈孝斌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没事,老毛病了,活动活动也好。” 他勉强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送走张婶,陈孝斌回到藤椅上坐下,感觉浑身都有些乏力。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又摸出火柴。划亮火柴,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映出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似乎想借这尼古丁来驱散身体的不适和心里的烦闷。
然而,烟刚入喉,一阵剧烈的咳嗽便猛地袭来。
“咳…… 咳咳…… 咳……”
他弯下腰,双手紧紧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那张原本还算平和的脸,此刻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隐现。
好一阵子,这阵咳嗽才渐渐平息下去。他瘫坐在藤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显得更加苍白,眼神也有些涣散。
他把只吸了一口的烟摁灭在旁边的烟灰缸里,眼神复杂地看着那袅袅升起的余烟。
以前,他也是个爱抽烟的人,累了乏了,一支烟下肚,精神头就能上来。
可自从摔伤之后,这烟就成了他的催命符,沾一点就得咳半天。身体,真的是大不如前了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左腿。
虽然外面看不出来什么,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骨头缝里的疼,尤其是在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里,简直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不停地扎着。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身手是何等矫健,别说这点小伤,就算是从高处跳下来,也能稳稳落地,毫发无损。可现在…… 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岁月不饶人啊。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
这声音,让原本就有些沉闷的屋子,更添了几分寂寥。
陈孝斌闭上眼睛,靠在藤椅上,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年轻时推拿店里的喧嚣。
听到了徒弟清脆的喊 “师父” 的声音,看到了自己那双曾经被誉为 “绝世” 的手,在患者身上灵活地施展着各种技法……
就在这时,“吱呀” 一声,院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略显年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外套,手里提着一个果篮,有些迟疑地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景象。
陈孝斌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门口。
“请问…… 这里是陈孝斌师父家吗?” 门口的年轻人开口问道,声音带着一丝试探和不确定。
陈孝斌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门口的年轻人。
个子挺高,身板结实,眉眼间带着一股青涩,但眼神很亮,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这张脸…… 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我是陈孝斌,你是……?” 陈孝斌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年轻人听到肯定的答复,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他快步走进院子,来到堂屋门口,放下果篮,对着陈孝斌深深鞠了一躬:“师父!我是海春啊!”
“海春?” 陈孝斌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人,记忆中……眼前这个高大壮实的青年渐渐重合。
“你是…… 海春?” 陈孝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和不确定。
“是啊师父!是我!海春!” 海春激动地应道,眼眶都有些红了,“师父,我可算找到您了!我打听了好久,才知道您搬到这儿来了!”
陈孝斌看着海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欣慰,也带着一丝感慨:“海春…… 真的是你啊!快,快进来坐!”
海春连忙应着,走到堂屋里,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简陋却整洁的屋子。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靠墙放着一个旧柜子,上面摆着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
最显眼的,就是陈孝斌坐着的这张老旧的藤椅,以及旁边那个放着推拿膏和几块不同形状石头的小木桌 —— 那是陈孝斌现在偶尔给邻里做简单推拿用的东西。
“师父,您身体还好吧?”
海春坐下后,看着陈孝斌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神态,关切地问道。他记得师父以前身体可是棒得很,精神矍铄,声音洪亮。
提到身体,陈孝斌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他摆了摆手:“老毛病了,还行,能吃能睡。” 他不想让徒弟担心,轻描淡写地带过。
海春却没有轻易放过,他注意到了师父手边那个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烟盒,还有那个干净得有些过分的烟灰缸,以及师父刚才那阵压抑的咳嗽声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
他皱了皱眉,正要再问些什么,目光却无意中落在了师父盖在腿上的薄毯上。
“师父,您的腿……” 海春迟疑地问道。
陈孝斌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毯子往下拉了拉,盖住了自己的左腿,语气有些不自然地说:“腿没事,老寒腿,阴雨天有点不舒服。”
海春看着师父这下意识的动作,心里那份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记得师父以前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的腰腿功夫,下盘稳如磐石,怎么会有老寒腿?而且看师父刚才的精神状态,也确实不太好。
“师父,我听邻居说…… 您去年春天,摔伤过?”
海春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来之前,在巷子口碰到一位大妈,闲聊时无意中提到了陈孝斌。
那位大妈就随口说了一句 “陈师傅人挺好的,就是去年摔了一跤后,身体就差多了”。
听到 “摔伤” 两个字,陈孝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才缓缓开口:“哦,你说那个啊…… 小事,就是去年春天在外面散步,不小心脚下滑了一下,摔了一跤。”
“严重吗?” 海春追问,眼睛紧紧盯着师父,“伤到哪里了?看医生了吗?”
“没事,没事,” 陈孝斌放下茶杯,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说,“当时去医院检查了,医生说骨头没事,就是有点软组织挫伤,养养就好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还能给街坊邻居捏捏揉揉呢。” 他说着,还活动了一下胳膊。
但他这个刻意的动作,在海春眼里,却显得更加欲盖弥彰。海春是什么人?他是跟着陈孝斌学了好几年推拿的徒弟。
虽然当年学的东西有限,但他对师父的身体状态、举手投足,都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师父虽然说得轻松,但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痛楚,以及刚才下意识遮掩左腿的动作,都瞒不过海春的眼睛。
尤其是想到师父曾经那 “绝世推拿手” 的名号,想到师父年轻时那矫健的身手和沉稳的下盘,海春的心里就充满了震惊和疑惑。
海春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震惊得无以复加。师父?摔伤?这怎么可能?
在海春的记忆里,师父陈孝斌简直就是 “神奇” 的代名词。
他那双 “绝世推拿手” 不仅能治病救人,他的身手也同样令人叹服。
海春还清楚地记得,曾经在自己的推拿店里,有一次招牌松动了,挂得很高,大家都够不着。
师父二话不说,助跑两步,一脚蹬在墙上,身形如猿猴般轻巧地向上一蹿,单手就稳稳抓住了屋檐,另一只手轻松地将招牌固定好。
那动作,干净利落,身手矫健得不像一个整天和病人打交道的推拿师。
还有一次,有个小混混到店里敲诈勒索,师父当时正给一个病人推拿,头也没抬,只是伸出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往旁边一挡,就轻巧地化解了小混混的推搡。
然后,师父慢悠悠地站起身,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小混混就哎哟一声抱着胳膊蹲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最后灰溜溜地跑了。
当时海春和其他几个师兄弟都看呆了,觉得师父简直就是武侠小说里的高手。
这样的师父,怎么可能会 “不小心脚下滑了一下” 就摔伤了?而且伤得似乎还不轻,连身体都大不如前了?
海春看着眼前的师父,两鬓斑白,脸上布满皱纹,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疲惫和浑浊。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盖着薄毯的腿似乎也不太敢用力。这和他记忆中那个精神抖擞、身手不凡的师父,简直判若两人。
难道…… 师父真的老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海春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和难过。
岁月是把杀猪刀,这句话以前听着只是个笑话,可当它真实地发生在自己敬重的师父身上时,才体会到其中蕴含的无奈与残酷。
“师父……” 海春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比如摔在哪里了?恢复得怎么样?为什么会摔倒?
但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他怕触碰到师父的伤心事,也怕听到那个他不愿意相信的答案。
陈孝斌看出了海春的欲言又止,他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怎么了,海春?有什么话就说。”
海春定了定神,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师父,就是…… 就是看到您很高兴。
自从那次您走了之后,这几年我一直忙着推拿室的生意,后来,孩子大了,送孩子出去念书,总想着回来看看您,可一直没找到机会。”
陈孝斌点了点头:“孩子出去闯闯也好,年轻人就该多出去见见世面。你能有自己的手艺,好好生活,师父就放心了。”
“都是师父您当年教我的!” 海春连忙说道,语气真诚。
“虽然我没跟着您把推拿学精,但您教我的那些做人的道理,做事要踏实、要用心的态度,我一直记在心里。对我后来学汽修,帮助太大了!”
听到徒弟这么说,陈孝斌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了一些:“好孩子,还记得师父的话就好。手艺不在大小,用心去做,就能做好。”
两人又聊了一些海春推拿室的事情,再到自己如何努力一步步站稳脚跟。陈孝斌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然而,海春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师父身上,落在他那微微佝偻的背脊上,落在他那盖着毯子的左腿上,落在他那略显苍白和疲惫的脸上。他心里的那个疑团,始终没有解开。
“师父,” 海春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斟酌着词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一些,“您去年春天…… 是在哪里摔伤的啊?严重吗?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
陈孝斌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就在…… 就在院子里。那天早上,我看香椿芽长得好,一时兴起,爬上梯子,摔了一跤。”
“爬梯子?” 海春愣了一下,他记得师父以前都是在自家院子里,打打太极,活动活动筋骨,很少爬梯子的东西。
而且,以师父的身手,就算梯子倒了,也不至于摔得这么重,连身体都大不如前了啊。
“是啊,年纪大了,就喜欢折腾。”
陈孝斌避开了海春的目光,看向窗外的雨景,语气有些含糊,“人老了,反应也慢了,腿脚也不灵活了,摔一跤也正常。”
“那…… 伤到哪里了?” 海春追问,他的心跳有些快。
“没什么大碍,” 陈孝斌轻描淡写地说,“就是左腿膝盖磕了一下,还有点轻微的骨裂,养了几个月,已经好了。”
他嘴上说着 “没什么大碍”,但海春却注意到,当他提到 “左腿膝盖” 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而且下意识地将左腿往毯子里面缩了缩。
“那您现在…… 还咳嗽吗?刚才我好像听到您咳嗽得很厉害。” 海春又问道,他想起了自己刚进门时,师父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提到咳嗽,陈孝斌的脸色更加不自然了。他苦笑了一下:“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摔伤之后,这嗓子就落下了毛病。”
“稍微受点凉,或者…… 或者吸点烟,就咳得厉害。” 他顿了顿,补充道,“可能是年纪大了,身体的抵抗力也差了吧。”
海春看着师父,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师父以前是抽烟的,而且烟瘾还不小。但现在,一支烟就能让他咳半天,这身体,确实是垮得厉害。
他看着师父那张饱经沧桑的脸,看着他鬓边的白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再联想到记忆中那个身手矫健、精神矍铄的师父,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
难道…… 师父真的老了?老到连走路都不稳,摔一跤就能把身体彻底摔垮?
这个念头让海春感到一阵心悸。他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现实。
“师父,您以后可不能再抽烟了!” 海春语气坚定地说道,“这烟对您的身体太不好了!还有,阴雨天您一定要注意保暖,尤其是您的腿,可不能再受凉了!”
看着徒弟一脸关切和急切的样子,陈孝斌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他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实诚。师父听你的,以后尽量不抽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陈孝斌自己也知道,这烟,有时候是他排遣烦闷、对抗身体不适的唯一方式。只是,他不想让徒弟担心,便顺着他的话说了。
海春还想说些什么,比如让师父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或者自己搬过来照顾师父之类的话。
但他看师父似乎不太愿意多提自己的身体状况,便把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师父的脾气,一向是报喜不报忧,好强得很。
“师父,以后我会经常来看您的!” 海春说道,语气真诚,“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
陈孝斌看着海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好,有你这份心,师父就很高兴了。你工作也忙,不用特意跑过来。”
“不忙,不忙!” 海春连忙说道,“看望师父是应该的!以后我一有空就过来!”
雨还在下着,屋子里的气氛却因为海春的到来而变得温暖了许多。
陈孝斌和海春又聊了一些以前的事情,聊起当年海春刚拜师时笨手笨脚,连最基础的工具都拿不稳,惹出不少笑话,也挨了不少训斥。
陈孝斌哈哈笑着,眼角的皱纹因为笑意而更深,却充满了慈爱:“你呀,那时候倔得像头牛,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也就是这份犟劲,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海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泛起红光:“还不是师父您教导有方,不然我哪能有今天。”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的,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陈孝斌的声音也慢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
海春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师父略显苍老的面容,起身道:“师父,雨小了,您也累了,我就不多打扰您休息了。您好好保重身体,我过两天再来看您。”
陈孝斌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欣慰的笑容:“好,好,路上小心点,开车慢些。”
海春走到门口,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师父,才轻轻带上门。
屋子里,陈孝斌靠在椅背上,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慢慢闭上了眼睛。
窗外,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一缕微弱的阳光正努力地想要穿透云层,就像海春带来的这份孝心,温暖而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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