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盛典与万民的欢呼犹在耳畔,靖安王府门前车马渐稀,终归于往日的宁静与威仪。
萧惊寒肩伤未愈,依太医嘱托在府中静养,朝中一应事务暂由皇帝萧景澜决断,唯有紧要军报才会送至他案头。苏清辞则忙于整理西域带回的海量笔记、图样与染料样本,同时开始着手规划互助总会依托新签订的互市协议,向西域扩张的具体章程。
然而,长安朝堂的风,从未真正停歇过。那场万民空巷的欢迎,那响彻云霄的“千岁”之声,如同一根根尖刺,扎在以王太傅为首的保守派残余势力心中。他们亲眼见证了萧惊寒与苏清辞的声望如日中天,见证了开拓国策的势不可挡,这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不甘。
丝路协议已然签署,摄政王夫妇功绩彪炳,明面上再以“华夷之辨”、“女子干政”等理由攻讦,无异于自取其辱。但他们盘踞朝堂多年,深谙权力博弈的规则,绝不会坐以待毙。很快,他们便找到了一个新的、看似更为“务实”且难以驳斥的切入点——利益。
这一日大朝会,气氛在几项常规政务议论后,悄然变得微妙。就在萧景澜准备宣布退朝时,久未在朝堂上激烈发声的王太傅,手持玉笏,颤巍巍地出列了。他须发似乎更白了些,腰背也更佝偻,但那双老眼深处,却闪烁着不甘与算计的精光。
“陛下,老臣有本奏。”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萧景澜眸光微沉,面上不动声色:“太傅有何事奏?”
王太傅深吸一口气,仿佛承载着巨大的忧思,朗声道:“陛下,摄政王与王妃西行,签订互市协议,扬我国威,老臣亦深感钦佩。然,老臣近日翻阅户部旧档,细算往来账目,心中不免生出些许忧虑,关乎国本,不得不奏!”
他顿了顿,成功吸引了所有官员的注意,才继续道:“此番协议,我朝承诺开放敦煌、龟兹等多处口岸,给予西域诸国低廉关税,更需派驻官员、军队维持秩序,兴建馆驿仓库。此等开销,每年恐需追加数十万两白银!而西域诸国,所能提供者,无非香料、宝石、骏马等奢侈之物,于我朝民生,可有半分助益?反之,我朝流出之丝绸、瓷器、绣品,皆为实实在在的民脂民膏!”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中的笏板:“长此以往,金银外流,虚耗国帑,肥了番商,瘦了自身!此非老臣危言耸听,前朝旧事,殷鉴不远!若不能明晰收益,老臣恐这‘丝路繁荣’,不过是镜花水月,徒耗我大靖元气耳!恳请陛下,暂缓互市条款施行,命户部详加核算,确认利大于弊,再行推动不迟!”
这番话,可谓刁钻狠辣!他避开了虚无的礼教之争,直接抓住了“利益”这个核心,以“担忧国本”的忠臣姿态,质疑丝路贸易的实际收益,甚至搬出“前朝旧事”影射可能带来的财政危机。若真依他所奏,暂缓互市,不仅将使朝廷信誉受损,更会严重打击已经摩拳擦掌的商贾信心,刚刚开启的丝路新章很可能就此夭折。
王太傅话音一落,几名早已通过气的御史言官立刻出列附和:
“臣附议!王太傅老成谋国,所言句句在理!贸易之事,需以实利为准绳,岂能因虚名而损实利?”
“陛下!户部近年来为支撑边境军费、各地赈灾,已是捉襟见肘,实在无力承担如此巨大的额外开销啊!”
“西域之物,华而不实,于国计民生无益。若因此导致国库空虚,岂不是本末倒置?”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丝路贸易描绘成一项耗资巨大、收益不明、甚至可能掏空国库的亏本买卖。许多原本对丝路了解不深的中立官员,闻言也不禁皱起了眉头,露出了疑虑之色。毕竟,真金白银的支出与看似虚无的“文化影响力”、“长远利益”相比,前者显然更触动人敏感的神经。
龙椅之上,萧景澜面色沉静,心中却是怒意翻涌。他深知王太傅等人并非真正关心国库,不过是借题发挥,做最后的挣扎,试图阻挠皇叔的政策,打击皇叔的威望。他正欲开口驳斥,却见户部尚书,一位素来精于算计、并非萧惊寒嫡系的老臣,眉头紧锁,出列奏道:
“陛下,王太傅所虑……也并非全无道理。据臣初步核算,维持互市口岸,岁费确需增加约三十万两。而西域输入之物,其市价波动较大,税收能否覆盖支出,尚需时日验证。目前来看,短期内……恐难见盈余。”
连户部尚书都如此说,殿内议论之声更大了几分,保守派官员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得意。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沉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略显压抑的气氛:
“王太傅与诸位大人之忧,在下可以理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出声者并非武将,也非户部官员,而是站在文官队列较为靠前位置的——赫然是新近被皇帝破格提拔、参与机要的年轻官员,亦是苏清辞互助总会的实际运营者之一,芸娘的夫君,现任工部员外郎的陆文渊。他虽官阶不高,但因身份特殊,且能力出众,颇得皇帝赏识,得以参与朝会。
陆文渊手持玉笏,从容出列,先是对御座和王太傅各行一礼,方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清晰,逻辑分明:
“然则,看待丝路之利,岂能仅局限于眼前之关税账簿,与输入之物是否‘实用’?”
他目光扫过王太傅等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其一,王太傅言西域输入乃奢侈之物,于民生无益。敢问太傅,我朝输出之丝绸、瓷器、绣品,于西域而言,岂非亦是‘奢侈之物’?贸易之本质,在于互通有无,满足彼此之‘非必需’需求,方能产生高额利润。若皆以‘实用’论,则天下商贸可废矣。”
“其二,太傅只看到维持口岸之支出,却未见其带动之庞大收益。”陆文渊侃侃而谈,“口岸设立,需工匠营造,需民夫运输,需兵士护卫,此乃直接惠及之民生。商队往来,带动沿途客栈、酒肆、车马行乃至挑夫、向导等行业兴旺,此乃间接滋生之财富。更有甚者,我朝商人携西域之物返回,销于内地,其间层层转运、售卖,所产生之利税与雇佣,又何止数十万两?此乃活水之利,岂是静态账簿可以囊括?”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关键的问题:“其三,亦是至关重要的一点。丝路所通者,岂止货物?更是技艺、是良种、是思想!王妃西域之行,带回之新式染料、织法,若能推广,可使我大靖织染技艺更上一层楼,其价值几何?若能引入西域抗旱之作物,缓解我西北饥馑,其价值又几何?此等长远之利,关乎国运,岂是区区金银可以衡量?”
陆文渊最后面向萧景澜,深深一揖:“陛下,臣以为,丝路贸易,看似经商,实乃固疆、富民、强国之策!其利在长远,在全局,在激发我大靖自身之生机活力!若因短期账面支出而因噎废食,无异于为惜小费而绝大利,非智者所为也!互市协议既已签订,便当雷厉风行,尽快落实,方能使利益早日显现,堵住悠悠众口!”
这一番论述,高屋建瓴,从贸易本质、衍生效益到长远战略价值,层层剖析,将王太傅等人局限于眼前账目的狭隘观点驳斥得体无完肤!许多官员听得茅塞顿开,暗自点头。
王太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对方阵营中,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年轻官员,竟有如此见识与口才!他张了张嘴,还想强辩,却发现原本几个准备附和他的官员,此刻也都面露思索,不再轻易出声。
萧景澜看着这一幕,心中大定。他知道,陆文渊这番话,不仅是说给王太傅听,更是说给所有心存疑虑的官员听。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丹陛下的臣工,声音沉稳而有力:
“陆爱卿所言,甚合朕意。丝路之利,在通,在活,在久!朕意已决,互市之策,按原定计划,如期推行!户部当会同工部、市舶司,详细拟定开源节流之细则,务求利益最大化。退朝!”
皇帝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王太傅等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退回队列,脸上写满了灰败与绝望。他们知道,这最后一次的反扑,已然彻底失败。时代的洪流,终究将他们这些试图阻挡的顽石,无情地冲刷到了一边。
朝会散去,阳光透过太极殿高窗,照亮了金砖地面,也仿佛驱散了最后一缕保守的阴霾。丝路贸易的巨轮,在经历了最后的风浪颠簸后,终于将沿着既定的航线,全速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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