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绣娘汇聚京城带来的盛况,如同汇入江河的万千溪流,丰沛了《大靖绣典》的水脉,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每日都有大量的信息涌入:口述的技法诀窍、演示的针法流程、绘制的纹样图稿、乃至充满地域特色的绣品实物。这些资料浩如烟海,却又庞杂无序,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亟需一条清晰的丝线将其串联、归类,方能成为一条条井然有序、璀璨夺目的珠链。
苏清辞深知,编纂《绣典》绝非简单的资料堆砌,其核心在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在于为后世建立起一个清晰、严谨、包容的绣艺知识体系。否则,即便收录再全,也不过是一盘散沙,难以发挥其传承与指导的真正价值。
她将编纂馆的正厅临时改为核心工作区,巨大的案几上铺开了数张特制的、丈余长的宣纸。她召集了芸娘、春桃、几位翰林院编修以及各流派中几位德高望重、思路清晰的绣艺大家,组成了体系构建的核心小组。
“诸位,”苏清辞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沉静而有力,“如今资料渐丰,然杂乱无章,非长久之计。我等需为天下绣艺,立下一个规矩,建起一个框架。首要之事,便是确立分类之法。”
她指向空白的宣纸:“绣艺万千,归根结底,不外乎‘技’、‘法’、‘纹’、‘用’、‘料’五大端。吾等便以此为基础,逐层细化。”
第一日,论“技”。
“技者,运针用线之基础也。”苏清辞执笔,在宣纸最左侧写下一个大大的“技”字。“譬如建筑之砖石,需先明其性状,方能构筑高楼。”
她让各位绣娘列举最基础的运针方式。
起初,名称五花八门,同一动作在不同地域称呼各异,极易混淆。
“我们那里管这叫‘挑针’。”一位蜀绣娘比划着一个动作。
“此针在我们姑苏,称为‘戗针’。”苏州的老夫人慢悠悠地纠正。
“苗寨里,这个动作是织布时就带出来的,没有专门的名儿。”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苏清辞并不急躁,她请每位绣娘亲自演示,由翰林编修在一旁仔细观察,记录下针的走向、力度、以及最终在布面上形成的线迹效果。
“看,无论称之为‘挑’还是‘戗’,其本质皆是针从下而上,以特定角度挑起底布纱线,形成紧密的色块。”苏清辞指着两位绣娘几乎一致的演示结果,一针见血地指出,“此乃基础针法之一,可统称为‘挑针’或‘戗针’,于《绣典》中,我们需定其标准名称,描述其动作要领与适用场景。”
经过反复演示、比对、争论,核心小组逐渐剥离了地域方言的外壳,提炼出最本质的运针单元。最终,初步确定了如“直针”、“盘针”、“套针”、“抢针”、“擞和针”、“施针”、“乱针”等数十种基础针法作为一级分类,并为每一种撰写了精确的动作描述与图示规范。
第二日,第三日,析“法”。
“法者,技之组合与运用也。”苏清辞在“技”旁写下“法”字。“单一针法如砖石,组合运用方能成墙垣屋宇。”
这一步更为复杂,同样的基础针法,因组合顺序、疏密、走向不同,便能形成截然不同的艺术效果。例如,同样是“套针”,有“平套”、“集套”、“散套”之分;同样是“乱针”,有“虚实乱针”、“交叉乱针”之别。
苏清辞采取了“案例分析法”。
她选取了各地最具代表性的绣品——苏绣的双面猫蝶、蜀绣的芙蓉鲤鱼、湘绣的狮虎雄风、粤绣的百鸟朝凤、乃至织云部的《大漠胡杨》等,请原作者或最精通者,当场分解其创作过程,一步步解析运用了哪些基础针法,如何组合,为何如此组合以达到特定的质感、光影或意境。
这个过程,如同庖丁解牛,将一件件完整的艺术品,还原为最基础的技法构成。翰林编修们奋笔疾书,绘制分解图;芸娘负责归纳总结,将相似的组合模式归类,赋予其“针法”名称,如“叠鳞针法”、“丝毛针法”、“渲染针法”等。
第四日,第五日,理“纹”。
“纹者,绣品之图案与题材也。”苏清辞写下“纹”字。这一部分,翰林院的编修们发挥了重要作用。
他们依据传统画论与各地呈报的纹样,初步将其分为“几何纹”、“植物纹”、“动物纹”、“人物纹”、“山水纹”、“器物纹”、“吉祥纹”、“宗教图腾”等大类。每一大类下,又进行细分。例如“植物纹”下分花卉、草木、果实;“吉祥纹”下分寓意福禄寿喜、多子多财等各类组合图案。
难点在于,许多纹样跨越地域,形态却又因文化差异而略有不同。例如“龙纹”,宫廷的五爪金龙、民间的螭龙、蟒龙,形态规制皆有讲究;“牡丹纹”,北方富丽,南方清雅,西域甚至有其变种。
苏清辞提出:“纹样分类,需兼顾形态与寓意。同一母题,不同变体,当并列呈现,注明其地域特色与文化内涵。如此,方能展现我大靖文化之多元与交融。”
第六日,定“用”与“料”。
“用者,绣品之用途也。”苏清辞写下“用”字。
这相对简单,分为“服饰用绣”、“家居用绣”、“礼仪用绣”、“宗教用绣”、“鉴赏用绣”等。
“料者,刺绣之载体与线材也。”
这部分由芸娘主导,她凭借多年管理绣坊的经验,详细罗列了各类底布、各类绣线及其特性、产地、适用技法等。
经过近十日的激烈讨论、反复推敲,一个清晰的绣艺分类体系框架,终于在那数张巨大的宣纸上初步成型。它以“技、法、纹、用、料”为五大支柱,层层细分,枝繁叶茂,仿佛一棵深深扎根于大靖沃土、即将开枝散叶的参天巨树。
框架既定,后续的工作便有了清晰的路径。
各地绣娘带来的资料,开始被分门别类地归入这个新建的体系之中。
编纂馆内,不再是初时的喧闹与无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条不紊的忙碌。绣娘们按照分工,有的负责进一步细化某一“技法”的步骤图解,有的负责整理某一“纹样”大类的图谱,有的则协助翰林编修,为已归类的条目撰写准确、优美的文字说明。
苏清辞行走于各个工作小组之间,时而驻足审阅刚绘制好的针法分解图,时而与绣娘探讨某个纹样的源流,时而对编修撰写的文字提出修改意见。她的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能穿透这些纷繁的技艺与纹样,看到那部即将诞生的、体系严谨、包罗万象的《大靖绣典》的雏形。
她知道,这体系的初步建立,是《绣典》成败的关键一步。它如同为散乱的星辰绘制了星图,为奔腾的江河疏通了河道。自此,大靖绣艺这棵千年古树,第一次有了清晰可见的脉络与根系,其未来的生长与繁衍,也将因此而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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