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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逆生之塔·第四十层「无灯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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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逆生之塔·第四十层「无灯之国」

——“月亮是灯,灯是眼。灯一旦熄灭,我们才第一次学会用瞳孔去‘看’。”

那粒最细小的月亮并未施舍任何光亮,反倒像一枚被夜色撬开的、蓝白相间的瞳仁,把仅剩的幽辉全部反卷进自己的玻璃体深处,仿佛要在黑暗里孵化另一颗更黑的眼珠。四人迈入的瞬息,黑暗忽然拥有了重量——不是碾骨成尘的压迫,而是一种带着体温的、潮乎乎的托举: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托住后颈,又缓缓按进深海的摇篮,连心跳都被包上一层绒布,沉入更稠的夜。

“脚底……在塌缩。”

林野的声音先于他喉咙成形,却像被黑暗按进一层湿棉里,滤得只剩一缕带着水汽的气音,贴着耳廓滑进去,像一条冰凉的小蛇钻进鼓膜,鳞片上还沾着月色的磷粉。

他试着抬脚——鞋底竟扯出一缕漆黑如墨的丝,那黑丝细得几乎透明,却又韧得仿佛能勒断骨头。丝上泛着极淡的银纹,像被月光偷偷吻过的蛛丝,又像从瞳孔里抽出的睫状神经。它不肯断,反而越拉越长,越拉越亮,像一条执拗到近乎偏执的缝合线,非要把他脚踝处的皮纹、血管、甚至记忆,一寸寸缝进一幅尚未织完、却早已血迹斑斑的暗纹巨毯。

“别挣。”

沈不归的嗓音像锈铁在冰面上轻轻刮过,留下一道微不可闻的白痕。他右手指背悬着一粒冰晶大小的蓝火,薄得像快要融化的霜花,光压却被黑暗榨得只剩针尖一点;那火星不肯坠落,只幽幽照出他掌心一道刚裂开的细纹——裂口里没有血,唯有一粒雪尘,六角分明,像一句来不及喊出口的叹息被瞬间冻住,在皮肤下发出极轻的“咔啦”回声。

“它在给我们指路。”

姜莱的声线比火星更轻,却带着潮湿的脐带腥甜。她缓缓摊开左掌——那瓣骰子化成的脐带残片正烧得微红,断口处渗出一颗浑圆的血珠,颜色是晨曦里最淡的金。血珠里浮着两个字,妹妹的乳名——“阿来”,笔画像两条刚离巢的幼鱼,在血浆里轻轻摆尾。

下一瞬,血珠自己活了:沿着她掌纹的沟壑滚动,像被无形的舌头舔舐,一路拖出细细的金粉。到达腕骨时,它忽地凝成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月亮,边缘带着被针脚缝合的细密齿痕;月色薄得近乎透明,却仍倔强地鼓胀,像一枚被缝进皮肉的银钮扣,只要轻轻呼吸就会微微起伏。

“它在拉我。”她呢喃,指尖覆上那枚月亮。指腹的体温刚落,月面便轻轻一跳——不是跳动,更像胎儿在羊水里踢了一脚,回应她掌心的动脉。

陆清言始终沉默。她右腕上的朱砂线此刻褪成了将死桃花的颜色,线头却悄悄延长,像一条嗅到血腥的粉蛇,鳞片细到肉眼难辨。它先无声地游向林野的脚踝,绕踝骨一圈,留下一圈几乎看不见的红痕,又松开,像把呼吸还给他;继而滑向沈不归的袖口,在粗布经纬间钻出极细的孔洞,最后折回自己左手指尖,打一个死结。那结越收越紧,朱砂线勒进皮肤,一滴比朱砂更艳的血珠渗出,像给蛇吻点了一粒朱砂痣。

“线想系住我们。”

她终于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得起了毛边,又似雪夜里最后一片枯叶被风撕碎,沙哑里带着潮气,“别让彼此走散。”

尾音仍悬在耳廓,黑暗忽然活了——

不是流动,而是“折叠”。

像一张浸过水的熟宣纸,先被看不见的手指对折,折痕处渗出冰凉的墨汁;再对折,墨汁被挤压成一条更黑的线;再折,纸的纤维发出极轻的裂帛声,直至折出一道仅容呼吸侧身而过的缝隙。

缝隙里没有光,只有声音:

“嗒——嗒——嗒。”

比上一层的脚步声更轻,轻得像雪粒落在雪粒上的回声,又像初生婴儿吮指时,舌尖与上颚轻触后留下的那一点涎水的微响。

声音每落一次,黑暗便像被一根极细的银针挑破,露出下方更深的黑。

四人循声向前。

每一步落下,黑暗便在他们脚底塌陷一小块,像被悄悄抽走的积木,露出下方无底的渊薮;塌陷处边缘还残留着锯齿状的阴影,仿佛方才那一步把夜的齿龈踩出了血。

可下一瞬,新的黑暗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像一位溺爱的母亲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抹平孩子皱起的眉心,把深渊重新缝回夜的裙裾,连一丝褶皱都不曾留下。

“看。”

沈不归倏然止步,声音像一根冰丝在黑暗里崩断。

他指背那粒蓝火早已熄灭,却在视网膜上烙下一枚幽蓝的残影——残影此刻悬空,像一枚被黑夜用冰锥钉住的六角霜花。

霜花中心冻结着一座比指尖还小的城池:

城墙由雪粒层层夯筑,砖缝里渗出月白的寒气;城门被一缕无风的夜死死封缄,门楣上倒悬着一盏无火的长明灯,灯罩薄得似蝉蜕,里头蜷着一只更小的兽。

那兽通体透亮,像被月光精馏过的水晶胚胎,只剩一对瞳仁黑得发亮——黑得仿佛把整座极夜都吸进去,凝成一滴墨。

“它在眨眼。”姜莱用气音说,呼出的白雾刚出口便冻成碎银。

话音未落,兽的眼皮缓缓阖上。

再睁开时,漆黑瞳仁里竟浮出四粒更小的倒影——

林野的虎牙只剩奶白色的尖儿;陆清言腕上的朱砂痣褪成婴儿粉;姜莱发梢带着乳臭的绒光;沈不归指背冻疮尚未结痂,血痂像一粒冻僵的朱砂。

那些影子被时间倒回,又被黑暗提前寄回,像未拆封的旧信。

信封以夜色封口,火漆上烙着“勿忘”,却无人敢以指尖轻启。

“它在邀请。”林野喃喃。

他抬手,指尖轻触冰晶。

触到的刹那,晶面“叮”地绽开一道银白细纹,如薄冰被春风吻裂。

裂纹里渗出一缕极细的光丝——银得近乎透明,像从月亮静脉里抽出的冷汞。

光丝一端凝成钩,钩尖倒刺闪着雪芒,无声地穿透他小指皮肤,像一枚被夜色缝进血肉的鱼钩,冰凉而亲昵。

林野猛地一颤,想抽手。

却在同一瞬,冰晶深处传来两道重叠的声线:

一道是妹妹初学说话时含糊的奶音,带着乳糖的黏甜;

一道是赌徒把最后一枚筹码推入空洞时、喉咙里滚出的极低哑笑。

两道声音叠成一句,像雪底涌出的暗潮——

“进来,进来。”

尾音拖得极长,仿佛一条看不见的脐带,把他们四人重新系回被剪断的从前。

四人对视。

黑暗无声地合拢,像一页浸了墨的书,正悄悄翻向下一章。

无须言语,他们像被同一根神经牵引,四指齐出——指尖在冰晶表面汇合,像四滴不同温度的水同时撞上一枚极薄的寒镜。

咔——

冰晶并未炸成碎屑,而是“碎”得极其安静:裂缝像雪原上的冰隙,瞬间绽开又瞬间合拢。所有碎光被一股更深的吸力收拢,凝成四枚极小的钥匙。钥匙悬浮半息,齿痕各不相同,却都烙着同一枚符号——一轮被咬掉一口的月亮,缺口处还在滴落银白色的月蚀残渣。

钥匙自己动了。

它们以不同的轨迹俯冲,像四只被黑夜驯化的流星,精准地落入各自掌心:

? 姜莱那一枚轻得几乎没有质量,像刚吹出的肥皂泡,在她的掌纹上弹跳了一下,发出“啵”的轻笑;

? 沈不归那一枚冷得像一枚从银河坠落的碎星,刚触及皮肤便在他掌纹里冻出一层薄霜;

? 陆清言那一枚烫得发红,像一滴尚未熄灭的火漆,烫得她指缘的毛细血管瞬间炸开细小的血花;

? 林野那一枚沉得离谱,像一枚灌满铅水的骰子,压得他掌心的生命线微微下陷,仿佛要把一生的重量提前按进骨缝。

钥匙落定的刹那,黑暗又一次折叠——

这一次,折痕不再是纸的纹理,而是齿痕。

虚空中响起极轻的“咔嚓、咔嚓”,像巨兽在夜里磨牙。四道钥匙的齿痕同时咬进黑暗,撕出一扇门的轮廓:没有门框,没有门板,只有一道被咬开的空洞,边缘残留着齿状的光屑,像一圈闪着冷焰的牙印。

门洞里浮出一行流动的字,墨迹银白,笔画却像滚烫的铅水:

【请在此刻,为彼此开门。】

字迹每滑动一次,齿痕便加深一分,仿佛时间正用他们的指纹在门上刻下倒计时。

“谁先?”

林野的嗓音卡在喉咙,像骰子卡在骰盅,撞出低沉的闷响。

黑暗里,四枚钥匙同时亮起,像四颗等待被命运掷出的星。

“一起。”

陆清言的声音低而稳,像一枚落在铜镜上的雪粒,脆响却带余温。

她腕上那根将褪未褪的朱砂线骤然收束,线身绷直如弓弦,发出极细的蜂鸣。三道几乎看不见的赤色细影自她骨缝间飞出,缠住其余三人的小指,像一条从血脉里抽出的缰绳,把四颗心脏勒成同一步调。

没有锁孔,可钥匙却找到了自己的齿槽——

空气里响起四声重叠的“咔哒”,像冰层深处同时裂开的四道春雷。

门,开了。

黑暗轰然溃散,像被巨鲸猛然吸退的潮汐,退去时发出湿漉漉的嘶嘶声。脚下露出的并非沙砾,而是亿万枚被咬掉同一弯弧度的月亮——每一枚都小如粟米,缺口锋利得可以割断视线。它们排成一条极窄的银色滑梯,斜斜探向地心深处,像一条被月光反复打磨的脐带,亮得近乎透明。

滑梯尽头,悬着第五枚钥匙。

它比四人掌心的总和还要大,却通体澄澈,仿佛一整颗凝固的晨曦。钥匙内部有极细的冰花在缓缓旋转,像被冻住的光瀑。

钥匙下方,那只兽静静踞坐。

它不再是水晶的胚胎,而是被雪重新塑形的活物:毛发根根分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却柔软得能兜住风声。唯有那双瞳仁仍黑得发亮,像两口深井,井底沉着所有未被命名的夜。

兽抬头,张嘴——

一声极轻的“嗒”落地,像婴儿第一颗乳牙磕在银盘。

声音落下的瞬间,月亮铺就的道路猛地搏动,像被骤然唤醒的胎盘,银光起伏,呼吸带着潮汐的腥甜。

“它在等我们。”

姜莱低语。她腕骨里那枚月亮钮扣骤然滚烫,热度沿着桡骨一路烧到耳后,仿佛有人在她血液里点燃一枚信号弹。

“那就走。”

沈不归率先抬步。

靴跟碾碎第一枚小月,“噗——”一声脆响,像薄冰被热铁烫穿。碎光并未散去,而是化作液态的银霜,顺着他的踝骨蜿蜒而上,在胫骨外侧凝成一行极淡的字:

【冻骨,勿忘。】

字迹冷得发蓝,像替他烙下一层雪色的戒律。

林野紧随其后。

他足尖踏裂的月亮里迸出一簇更亮的碎光,溅到鞋面又弹起,像无数细小的骰子翻转。光点凝成另一行字,贴在他的膝盖:

【掷光,勿悔。】

笔画带着赌桌余温,仿佛还有筹码在字里哗啦作响。

陆清言第三步。

她落下的脚印像被火漆封缄,碎月里浮起的赤金线条缠上她的踝,像一条不肯熄灭的火线,最终在她大腿外侧烙下:

【留烬,勿熄。】

字迹灼热,皮肉的焦香与朱砂的腥甜同时升起。

姜莱最后。

她轻轻落脚,像怕惊扰一场旧梦。被踩碎的月亮发出柔软的“扑哧”,像乳汁溢出。碎光浮起,贴在她锁骨下方,凝成最后一行字:

【引潮,勿归。】

笔画带着潮汐的咸湿,仿佛下一秒就要渗出海水。

四字成句,句成路标。

银色的滑梯在他们脚下轻轻晃动,像一条被月光唤醒的巨鲸,正准备把四人连同所有被咬缺的月亮,一起吐向更黑的黎明。

路标尽头,巨钥蓦地脱缰而起。

钥柄裂开四道细纹,像四根刚被血脉吹胀的脐带,嗖然缠住四人腕骨——凉意顺着桡骨爬进心室,仿佛有人在静脉里注入一场迟到的春汛。

钥尖低垂,指向下层更浓稠的黑暗:那里浮着第六扇门,门无框无板,唯有一行滚烫的金汁小字在虚空中翻沸、改辙——

【请在此刻,为彼此剪断最后一根影子。】

字迹每一次重组都发出极轻的“嗤啦”声,像熔化的金丝在冷瓷上烙焦一层皮。

字下,悬着一柄冰剪。

剪刃薄得能盛住一口呼吸,却又能将呼吸剖成两半;寒光沿刃口游走,像黎明被寒冬磨成的一弯碎玻璃。

剪面映出四人并肩的倒影——

却比他们此刻更幼小:

林野的虎牙只剩奶白的尖尖,陆清言的朱砂痣还是一粒初吻般的淡粉,姜莱的发梢卷着乳臭的绒光,沈不归的冻疮尚未结痂,血痂像一粒冻僵的朱砂。

影子的心口各系一根乌墨细线,线头蜿蜒进黑暗深处,如四根仍与母体相通的脐带,微微搏动,像迟滞却固执的心跳。

林野侧首,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暗处的羊水:“一起?”

“一起。”

其余三人的声线叠成一道,像四瓣唇合吹一枚无声的口哨。

他们同时伸手——

指尖触及冰剪的刹那,剪刃自行合拢。

没有金属的咬合,没有血肉的撕裂,唯有一缕乳白色的月光从断口溢出,像初乳,又像刚破膜的羊水,带着潮腥的甜。

四根脐带般的影子同时断裂,断口处滚落四粒极小的月亮,月面都缺着同一枚齿痕。

它们直坠而下,敲进更深的黑暗,发出极轻的“咚——咚——咚——咚”,像四颗乳牙落在绒毯,又像四粒骰子滚进命运的空盅。

黑暗随即无声合拢,仿佛从未被撕开。

而那柄巨钥却在此时亮起——

光从钥孔深处涌出,像宇宙替他们私藏的第一盏灯,也是最后一盏。

灯光里浮出一行极淡的字,字迹仿佛用晨曦的蒸汽写成:

【逆生之塔·第四十一层「无名之暗」】

字尚未落定,灯光忽而坍缩成一声更轻的“咚”——

像婴儿在母腹里踢出的第五脚,

又像赌徒把第五枚骰子掷向命运最薄的那一层鼓面;

鼓面未破,回声已先抵达心脏。

四人并肩,踏入灯光。

身后,月亮路缓缓合拢,齿痕与齿痕相互吞噬,像一卷被倒回母体的脐带,从未存在。

前方,那粒灯光的光晕一圈圈扩散——

像未完的胎动,又像未揭的谜底;

光晕深处,隐约传来第六声心跳,

比他们四颗心脏加起来,还要年轻,

还要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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