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院落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兄弟二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曹植一番通透的分析，让曹丕心中豁然开朗，但随即又陷入新的苦恼。
“子建，你所言甚是。需以诚心耐心徐徐图之。”曹丕手指轻叩书案，眉头微蹙，“然……我虽通文墨，却不及你才思敏捷，遣词造句皆嫌板滞。若欲借文字传情达意，只怕……反而显得笨拙，适得其反。” 他向来以务实、沉郁着称，诗文也多涉经国济世或感时伤怀，对于风月情愫的婉转表达，确非所长。
曹植闻言，眼中顿时闪过狡黠而兴奋的光芒。他素来以才思自负，尤其热衷于这种既能展现才华又能帮助兄长的事情。他猛地一拍手，笑道：“哈哈，二哥，你这就问对人了！此事易尔！你只需将心中所想，那日在洛南所见伊人风姿、心中所感，大致说与我听。我来替你执笔，必能写出既尊重又雅致，既含蓄又情意绵绵的句子来！”
曹丕有些犹豫：“这……岂非欺瞒？”他素来重视诚信，觉得代笔终究不妥。
曹植却摆摆手，不以为然：“二哥此言差矣！文章贵在达意，情真即可。你的心意是真的，我只是帮你用更美的言辞包裹起来，如同将璞玉雕琢成器，使其光华更易为人所见，何来欺瞒之说？难道你亲自写几句干巴巴的‘甚念卿卿’，就比代笔更显真诚吗？说不定反而唐突了佳人。”
见曹丕仍在沉吟，曹植又凑近低声道：“二哥，甄夫人出身名门，自身想必也通文墨，有鉴赏之力。一篇情辞兼美、恰到好处的诗赋，远比千言万语的笨拙表白更能打动其心。这并非虚伪，而是风雅，是敬意。”
这番话终于打动了曹丕。他想起甄宓窗前的绣架和院中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菊圃，那确实是一个对美有所追求、生活精致的女子。他最终点了点头：“好吧。便依你。但需切记，言辞不可轻浮孟浪，务必庄重含蓄，以表尊重之意。”
“放心放心！包在我身上！”曹植跃跃欲试，立刻铺开帛纸，研墨润笔，“二哥，你且慢慢说，那日见到她时，是何光景？她如何装扮？在做何事？你心中又作何想？”
曹丕闭上眼，回忆着洛南别院的那一幕，声音渐渐变得低沉而专注：“那日秋阳尚好，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裙，未施粉黛，坐在窗下刺绣……侧影极美，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院外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院中有几株菊花，虽不甚繁茂，却被她打理得十分整洁……让我想起昔日在蓟城，她也曾于菊圃旁……”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词汇并不华丽，却十分真切。曹植听得两眼放光，一边点头，一边笔下如飞，不时打断他追问细节：“素衣甚好，清雅脱俗……刺绣，可问所绣何物？……秋菊，傲霜之节，正好喻人……蓟城旧事，妙！可作伏笔！”
待曹丕说完，曹植已然成竹在胸。他沉吟片刻，眼中闪烁着创作的火花，笔走龙蛇，一首五言诗顷刻间便流淌于帛纸之上：
《秋菊见赠》
洛南有嘉卉，秋深独拒霜。
素心映寒色，清姿动幽光。
岂畏风露冷，自保贞志长。
遥忆蓟城畔，曾沐君子香。
今赠一枝秋，聊慰容华伤。
愿附松柏末，岁晚同青苍。
写罢，曹植掷笔，颇为得意地拿起帛纸，吹干墨迹，递给曹丕：“二哥，你看如何？”
曹丕接过，仔细默读。诗中并未直接露骨地表达爱慕，而是以秋菊起兴，赞美甄宓在逆境中保持的素心清姿和坚贞志节。
“遥忆蓟城畔”一句，含蓄地点出过往的那一点缘分羁绊。“今赠一枝秋”是表达关怀，“聊慰容华伤”则带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惜。最后“愿附松柏末，岁晚同青苍”更是以松柏喻情，表达愿与之共度岁月、坚贞不渝的深意。整首诗格调高雅，情感深沉而含蓄，充满了尊重与怜惜，完全符合他的要求。
曹丕眼中露出惊叹和满意的神色，反复看了几遍，终于颔首：“子建，此诗……极好！远胜我所能为。只是这‘愿附松柏末’一句，是否过于……直白了些？”他还是有些担心。
曹植笑道：“二哥，诗贵在含蓄，亦需有点睛之笔。此句正是全诗魂灵所在，表明心迹，却又以松柏为喻，不落俗套。放心，甄夫人若是慧心之人，必能领会其中深意而不觉轻佻。”
曹丕终于被说服，小心地将诗稿收好：“如此，便多谢四弟了。”
“兄弟之间，何须言谢！”曹植洒脱一笑，随即又眨眨眼，“他日若好事得成，二哥莫忘了请我多喝几杯喜酒便是！”
数日后，洛南别院。
秋意已浓，清晨的凉雾尚未散尽，甄宓正在院中菊圃间，亲手整理枝叶。她一身素雅长裙，神态安宁，举止间自有一股娴静之美。
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随即是小婢的低声通禀：“夫人，魏公遣人送来诗稿一纸。”
甄宓微微一愣，旋即收拾好衣袖，亲自迎出。只见一名随从双手奉上一轴帛卷，上覆以清雅竹匣，显然极为郑重。
甄宓心头微动，接过后缓缓展开。墨香犹新，笔迹遒劲沉稳。
甄宓读至“素心映寒色”时，眼中微微一震，似有所感。及至“遥忆蓟城畔”一句，她不由放下诗卷，陷入回忆。那时在蓟城，虽不过一面之缘，却果真有过几分清淡的交会。
再至末尾“愿附松柏末，岁晚同青苍”，甄宓轻轻抚着帛纸，唇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此句虽显深情，却不失庄重含蓄，正合她所重的节度与礼数。
她心下暗自惊讶：魏公向来寡言持重，不事轻薄，竟能以如此雅致之辞相赠？其中情意含蓄而不迫人，尊重而不轻浮，恰到好处。
甄宓放下诗卷，望向院中菊花，片刻沉吟。她缓缓吩咐婢女：“替我研墨。待会儿，我也写一首答之。”
说罢，她的神情渐渐柔和，却在眼底掠过一抹慎重——这一纸诗，不仅是风雅之事，更意味着一段缘分的开端。
婢女小心研好墨，摆上素净砚台。甄宓端坐案前，目光落在那首《秋菊见赠》上，神色既含几分意外，也带一丝难以言说的暖意。
她素来谨慎，不愿轻易流露心迹，尤其身处乱世，深知女子名节与处境之不易。但诗中字字庄重，不似轻佻邀约，反倒如高山清风，令她心生敬重。
甄宓执笔，沉吟良久，终于在帛纸上缓缓写下：
秋菊自幽洁，凌霜色更芳。
君子多高节，托物寄华章。
蓟城一别后，尘事各茫茫。
承此清言重，敢负素心长。
写罢，她放下笔，凝望诗句，心绪起伏不定。
前两句回应秋菊之喻，既自谦其志节微末，又以“凌霜更芳”寓示女子亦有守志之坚。中间“蓟城一别后”承接往事，既点明确有旧缘，又含几分疏淡。最后“承此清言重，敢负素心长”，既是婉婉谢意，也是慎重许诺：情谊虽未言明，但必不负高洁之意。
甄宓看着诗卷，轻声吩咐婢女：“收好，遣人回呈魏公。”
说完，她起身走到院中菊圃前，伸手抚过一株尚未盛开的花蕾，眼中微微泛起一丝柔色。心中暗想：
他若真如其诗中所言，以松柏之心待我，我又何惧风霜？
院外晨光渐亮，雾气散去，清风吹过，院中菊花摇曳，仿佛在为这份含蓄的情意轻轻点头。
数日后，甄宓的答诗由婢女奉至邺城。曹丕正独坐书房，晨光从窗棂斜洒而入，他心中颇为紧张，手指微微发抖地展开帛卷。
当目光落在诗句之上时，他只觉胸口忽地一震。
读到“敢负素心长”一句，他心中骤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激动。甄宓的回应不只是客套的谢辞，而是明明白白的允诺与回应——虽不直言情意，却以“素心”二字回敬，几乎等同于点头示意。
曹丕合上诗卷，心头涌起一丝暖意。可转念一想，他又心生复杂：这首诗之所以如此高雅得体，极可能是因为她洞察出自己诗作并非亲笔，而是出自曹植之手。若她心中对诗才另有钦慕，那自己岂非……？
他眼底闪过一抹隐隐的不安与嫉意。
这时，书童通报道：“四郎来访。”
曹植步入书房，神采飞扬，一见案上诗卷，便笑道：“呵，二哥可收回音了？莫不是甄夫人有诗相答？”
曹丕略一迟疑，但还是将诗卷递了过去：“你自己看看。”
曹植展开，细细品读，片刻便点头低叹：“妙！真妙！甄夫人之才情，竟与姿容同样清雅。她的回应，既推崇‘君子高节’，不失礼数；又以‘敢负素心长’表心迹，含蓄中见笃定。此诚女子中之贤雅者！”
他说到“敢负素心长”时，眼中流露出一种欣赏与赞叹，甚至隐隐有种与佳人心意相通的神情。
曹丕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紧，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子建，你觉得她这诗中……可真是有意回应我？”
曹植收敛笑意，点头郑重答道：“二哥，此非虚辞。若只是敷衍，绝不会以‘素心长’作结。她以素心相许，正表明她认同你的情意，并以高洁之辞回应。这已是极重的允诺了。”
曹丕听后心中一松，眼角却仍存一丝复杂。他自然明白甄宓的心意已偏向自己，但甄宓对“诗”的理解、对“才”的敬慕，却让他下意识想起眼前的弟弟。
——若无子建之笔，自己是否能得到这般回应？
他沉默片刻，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将诗卷收起，郑重放入锦匣，神色既有喜悦，又夹杂着难以排解的隐忧。
夜深烛影，书房中只余兄弟二人。甄宓的答诗安静地躺在案上，墨迹已干，却仿佛仍带着余温。
曹丕凝视良久，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子建，你说……我是否该与她说明，这诗非我亲笔？”
曹植怔了怔，随即眼神微敛，盯着烛火出神：“二哥心中不安了？”
曹丕缓缓点头：“我虽得她回诗，心中欢喜，可每念及此，便觉愧然。若她日后知晓，岂不以我为欺瞒之人？吾素以诚为本，不欲……以虚饰结良缘。”
说到“虚饰”二字时，他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苦与犹豫。
曹植沉默片刻，嘴角却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二哥，你又何苦为难自己？此诗虽出我手，然其情实出于你。若无你当日所见所感，我纵有千般才思，也写不出这般动人之句。你与甄夫人之间的心意，根本不是文字能欺瞒的。”
曹丕却摇头，心绪未解：“可她诗中盛赞‘君子高节’，若知我借人之手，岂非自失其节？”
烛火摇曳，光影在两人脸上明暗交错。曹植静静看着兄长，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他既明白二哥心中的诚实与负疚，也隐隐感到那份愧疚中夹杂着对自己的戒备。
他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含几分意味深长：“二哥，你若真要实言相告，我并不拦你。只是……”他顿了顿，微微一笑，“你可想过，甄夫人答诗中‘敢负素心长’，并非因文字之美，而是因她已认同你的真心。若你此刻揭开此事，她未必怪你，但未免生出波澜。世间情缘最忌多疑，何况此际正是初始。”
烛火渐熄，夜已深沉。
曹丕双手负于身后，在书房内缓缓踱步。他眼神阴沉而凝重，似在心底千回百转，衡量着“真诚”与“风险”的轻重。
良久，他终于停下脚步，低声自语：“情之始，贵在真心。若一开始便以欺瞒为基石，岂能长久？然……若此时直言，又恐破坏信任。唉，诚与权，难两全也。”
他转身望向案上那卷答诗，眼底忽地一柔，仿佛看见甄宓执笔时的影子。沉吟片刻，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眉宇间凝重转为坚毅：
“此事，暂且不言。待日后机缘自到，我当亲口告之。那时，若她已真心与我相知，便不至于因小小代笔而生嫌隙；而我，也可用一生的坦诚去弥补今日的隐讳。”
说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既有释然，又带着隐隐的不安。
曹植看着他，心底微微一叹，嘴角却仍带笑意：“二哥此念，已足见慎重。甄夫人若真慧心，自会明白文字之外的真情。只是——”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但愿日后，你们之间不因这一纸诗而留下一道影子。”
曹丕神色一震，却未答，只是沉默地收起诗卷，郑重锁入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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