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秋,洛阳宫城,风声渐凉。
曹操率大军北征乌桓后,洛阳政务悉数托付荀彧与曹昂。曹昂每日清晨入府,暮色方归,披衣秉烛,眼下已有几分与父亲相似的沉稳神色。
荀彧坐在堂中,手执竹简,神色温和,却目光深邃。他以“王佐之才”自许,对曹昂极为看重。
“昂儿,”荀彧轻声道,“政事之本,不在繁文,而在察势理人。军国之机多在朝廷,陛下心意最难揣测。你随我学习,不仅要明章法,更要学会分辨利害、安抚人心。”
说着,他将一卷奏章递到曹昂案前。那是尚书省呈来的文书:京师缺粮,请求开仓。曹昂展开细读,眉头渐皱:“今年洛阳仓储不足,若随意开仓,恐难以支撑冬月。”
荀彧微微一笑:“你看的是仓储数字,但要想的是朝廷之心。百姓困苦,若拒之,怨声必起。天子正疑丞相,你若以公子之名劝抚,既能解百姓饥,又能宽帝心。”
曹昂沉思片刻,拱手道:“先生所言极是。此事当缓急并济——开小仓以赈急,遣官巡视,严防奸商囤积,以安百姓;同时修书上奏,请陛下明示此乃圣恩,不使人谓曹氏擅权。”
荀彧眼中闪过欣慰之色,点头称许:“很好,你已能思虑周全。政事非止算账,更是平衡人心。你若常思此道,日后自能继父志业。”
曹昂听罢,心中沉甸甸的。他望向案几上的奏章,忽觉这比千里行军更重:这里没有刀剑声,却关乎千万人温饱与曹氏安危。
夜深,灯火摇曳,曹昂仍伏案抄写。荀彧走近,看见他神色专注,字迹端正,不由轻叹:“真乃长子之风。”
清晨的薄雾里,尚书台的廊檐滴着露。曹昂束发更衣,随荀彧入内小斋。案上摊着三卷小札,荀彧以玉箸轻点其上,温声而严谨:
“昂儿,今日觐见,有三不可直言、三可直陈、三所当请。”
他执笔画了三行:
“不可言兵数以防疑、不可言父志以绝猜、不可言先图以杜口实。”
“可陈边民疾苦、可陈军中节度、可陈奏报之法。”
“请以陛下之恩开洛仓赈急;请遣近臣监军计度,章奏先闻;请许军中日疏月报,由中书署封驳。”
荀彧又补上一句最要紧的:“凡功,皆上归天子;凡过,请先罪于相府。”
曹昂躬身应诺,把那三行默记在心。
申牌未打,未央殿外,晨钟一声落。黄门早候于丹陛,见曹昂来,故作慢礼,传言“陛下方与中常侍议事,且候”。凉风穿廊,立者皆掩袖。随扈的年轻校尉面带不忿,曹昂却只是退半步,缓声道:“烦劳公公,臣在丹墀侧候即可。”
他让随从散在回廊阴影下,不阻行人。片刻,内侍再出,见其神色不急不躁,态度不骄不卑,方正眼相看,道:“请。”
殿内檀香细细。献帝衣衮冕坐于榻上,清瘦而目光微寒。曹昂趋前,伏地再拜。帝淡淡颔首,指案上两卷朱封:
“丞相北讨,声言为国除患。朕此有二诏草——其一,速回师,以安京畿;其二,假节制,听军中便宜。卿以为何如?”
语气平平,杀机却在两纸间:择其一,皆有陷阱。曹昂心头一紧,想起荀彧嘱咐,抬目以对,诚恳而不迫:
“臣不敢妄议二稿得失。臣请第三法:
一者,请陛下 简近臣二三人出为监军使,随军计度军食军令,凡军中文书先关监军署印,然后上闻。
二者,请以日疏月报定格:军情要务,日日急递;军政收发,月月总报——皆由中书省先览,归陛下裁可;
三者,边郡赋役,臣请表闻,请陛下减徭一年、蠲税三分,并以御笔批示‘自朕意也’,使天下知恩出天子,而非出相府。”
殿中宦者面色一变。献帝手指轻敲案几,目光凝了凝:“卿是要朕之人,坐朕之权,明朕之恩?”
曹昂拜伏:“然。相府能立事,不能立名;立名者,天子也。军前若有功,臣父请以罪己书先陈军中过咎,以绝外议。”
殿前一静,只余炉声。片晌,献帝唇角微挑,寒意稍解:“能言。”
帝又问:“京畿谷不继,开仓则空,拒民则怨。卿何以处?”
曹昂应:“小仓急启,大仓缓支。择近畿三县先开三成,授‘限日限量’,并帖榜以陛下诏示为名。另遣御史分道清查囤户,以抑价。所有赏籴之资,由相府请旨,名曰‘天子赈典’。”
献帝点首,又忽命近侍呈上一口小匣,启之,内置温润青玉佩:“闻卿初掌朝务,朕赐卿此,以示眷注。”
身后小黄门递来玉佩,眼底带着试探的笑。曹昂双手承受,尚未及系,忽又伏地叩首:“臣敢请改赐。此玉非臣所当私受。请陛下以此佩为信物,赐监军使随军持之,军中文牒见玉若见陛下——既示圣威,亦绝军中专断。臣愿以诏札一通为荣,日日写奏以代此玉。”
殿上静极,连檐铃也止。献帝微怔,继而轻笑,像是终于看见了一个顺手可使、又不逾矩的年轻人。他把玉佩递回案后:“好。玉留朕案,诏札可给卿。”
片刻后,帝“不经意”问出那句最阴冷的试探:“外言丞相挟朕以令诸侯,卿意何在?”
曹昂俯身,声音并不高,却字字分明:“天下知汉祚所系在陛下,非在相府。若有一日,天下误以为不系于陛下,先罪者,当是曹氏。臣不避死言之。”
殿中烛光一颤,献帝望着这个伏地的年轻人,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不易察觉的暖色。
退朝时,忽有秋雨急下,廊下积水成线。献帝起身行至内殿门,微觉风寒,掩了掩衣。曹昂隔着两步,解下自己薄披风,托黄门呈上:“禁中露重,愿陛下加衣。”
帝略一侧目,未受披风,只道:“心意朕领。”旋令内库赐“温酒一卮、姜炭一炉”送至尚书台:“卿归,与荀令君共饮。”
雨丝密密,石阶溅起细浪。出承明门,荀彧撑着青篾油伞候在檐下。曹昂行礼,简略陈其经过。荀彧听完,低笑一声:
“你把‘功名事’三字,拆开用得恰好——功归其上,名归其上,事落其下。自今日后,京师的风,会顺些。”
当日下午,三道举措立刻落地:
尚书台起草“赈典诏”,由中书省润色,翌日颁下三县开仓;
中书门下拟监军使二员,持“御前朱记”与“日疏格例”出发;
相府出罪己启一通,备列军前可议之过:扰民之戒、取给之限、赏罚之度,具呈御前。
坊间很快传开话头:“此番赈济,乃陛下德也。”而朝中知道分寸的人,也明白那份节度,从尚书台与荀令君的笔下来。
夜深,灯影摇红。曹昂独坐案前,把白日里那三行“荀氏三法”重抄一遍,末尾自己又添两句:
“凡我所行,当使‘法可守、事可验、名可让’。
凡我所言,先利社稷,再利百姓,后利曹氏。”
他放下笔,才觉手心仍有薄汗——不是惧,而是知所慎。窗外雨声渐和,他忽然明白父亲何以让自己留洛阳:这里的每一纸诏札,每一次对答,皆是刀锋上起舞。
门外传来荀彧的脚步。荀彧站在门槛,负手而笑:“明日进宫,你只需带两样——底线与诚意。其余的,交给制度。”
曹昂起身一揖,郑重答:“谨记。”
——这一夜,他不是将门少年;他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托命之臣。
曹操尚在北征。曹昂受荀彧之托,需多多与朝中宿望往来,以稳大局。
这日,他换了朴素常服,只带两名随从,前去拜访时任司隶校尉的杨彪。杨彪素有望重朝廷,曾为三公,又是杨修之父,性格耿介,素来对曹氏多有不满。
曹昂在厅堂前长揖:“杨公大名,昂久仰之。父帅在外,昂承先生教诲,愿得一闻。”
杨彪冷眼相视,心中暗道:小小公子,也敢来我府? 但见他衣着朴素,语气谦和,便留他入内。
席间,杨彪试探:“丞相远在塞外,若一旦音信不通,洛阳如何自处?”
曹昂微一沉吟,答:“若父军有失,臣当率曹氏自请罪,以保天子之安。”此言虽重,却是托大局于天子,显出守礼之心。杨彪凝视良久,终于露出一丝点头:“少君尚知大义,倒与我所料不同。”
此后,杨修偶来曹府,便常与曹昂谈诗论赋,两人渐生私谊。
另一日,荀彧特意安排曹昂去见侍中陈群。陈群素以慎密有度、通晓律令着称,后世正是他定下九品中正制。
曹昂初见陈群时,正值其在案前细阅章表。曹昂请教:“近见民间讼狱多积,先生可有良方?”
陈群答:“律文繁而吏治懈,百姓无所适从。若能简要纲纪,使上可遵,下可行,乃当务之急。”
曹昂心中暗记,回府后特地整理出《简约十条》,多是他与陈群夜谈所得,如“讼事限日裁决”、“仓粟明册不重征”等。他托荀彧转呈,竟得朝中诸公称许。陈群由此对曹昂另眼相看,两人往来渐密。
秋日的建康坊,一场文人小集在士人应玚家中举行。应玚乃建安七子之一,文章俊逸。曹昂托友人引荐,席间与应玚、徐干对饮。
应玚见他谈吐沉稳,不似寻常世家子弟,笑道:“公子亦好文耶?何不赐诗一首?”
曹昂略一思忖,提笔写下四句:
“北风卷胡沙,白狼山未央。
功归汉室主,心系洛阳堂。”
席间诸人读罢,皆击节称善。徐干更道:“公子之心,真诚而不逾矩。”
这一夜,曹昂与几位建安文士结下深交。他们或作赋相和,或纵论时事。应玚酒酣,笑言:“若公子久留洛阳,必成我辈文友之首。”曹昂含笑,心下却知:他肩上不只是诗酒风流,还有整个曹氏的基业。
归府途中,洛阳街道静寂。随从见他满袖皆是文士们题写的诗笺,感叹道:“公子今日可谓满载而归。”
曹昂却轻声道:“满载者,不在诗酒,而在人心。父亲临远,若无朝臣相助,曹氏纵有百万雄兵,终属孤军。”
说罢,他抬头望向宫城方向,心中默念:愿以我真心,换曹氏长久安稳。
建安十一年冬,洛阳的雪下得正紧。曹昂披着狐裘立在窗前,看着院中一树老梅。他心中早有打算:父亲在北方征战,自己留守京师,肩负稳固曹氏的重任。可兄弟中,曹丕随父远征,曹植却仍在洛阳,只以文采为名。
若不为子建铺一条正路,他的才名终究流于浮华,反为父亲所忌……
想到此处,曹昂唤来随从:“备车,我要带四弟去见几位名士。”
当日,曹昂带着曹植去拜访王粲。王粲避乱荆州后留在洛阳,以博学知名。
二人入厅时,王粲正倚案抚琴,闻声抬首,目光落在年少意气的曹植身上。
曹昂拱手:“粲公,家父久闻尊名。今日携舍弟子建来,愿一叙。”
王粲笑而点头,却神色未免疏淡。曹昂见状,暗暗用心,顺势道:“舍弟素好文辞,偶有小作,不敢班门弄斧。若粲公不弃,还请一观。”
曹植起初有些腼腆,在兄长眼神鼓励下,提笔写下七言四句:
“长风万里破霜寒,
白雪孤城夜更阑。
借问文章谁与敌?
洛阳才子共登坛。”
王粲读罢,眼睛一亮,拍案笑道:“好才!不愧是丞相公子。”
数日后,应玚设文酒雅集,邀洛阳诸生。曹昂特意携曹植同去。
席间文人相争,徐干出题:“请作赋以咏雪。”许多宾客踟蹰,曹植却援笔而作,一气呵成,辞采瑰丽,座中皆为之侧目。
然而有人低声讥讽:“丞相公子,文采虽盛,岂知世务?”
曹植一愣,还未来得及回应,曹昂已笑着举杯:“子建少岁,志在辞章。所谓‘文章经国之大业’,正是辅政之本。今日诸公得其辞采,他日必见其用世。”
一席话,既护了曹植,也抬高了他的身价。
夜归途中,马蹄踏雪。曹植满脸兴奋:“大哥,今日若非你,我只怕要被那人讥笑一番。”
曹昂拍拍他的肩:“子建,你才名天下无双,但才名太盛,反会惹嫌疑。为兄今日所为,不过是替你立些清誉,让人知你不止辞章,亦能济世。”
曹植默然,眼中闪烁复杂情绪,半晌才郑重点头:“我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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