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的秋日,邺城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在基本确定了“外示绥靖,内修战备,西望汉中”的战略方针后,曹操的心境,在肃杀的政治军事考量之余,似乎也萌动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想要留下不朽印记的冲动。
这份冲动,并非单纯的享乐,而是与其霸业、其心境、其对身后名的思虑紧密交织在一起。
这一日,曹操并未召集所有谋士,只留下了荀攸、程昱,以及负责工程营造的将作大匠,于魏公府最深处的书房密议。
书房内,一幅邺城及其周边的精细舆图被展开。曹操的手指并未指向边境关隘,而是重重地点在邺城西北,临近漳河的一处高地上。
“吾欲于此地,”曹操的声音沉静而充满力量,“筑一台观。”
荀攸和程昱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动。以他们对曹操的了解,此举绝非一时兴起。
“魏公,”荀攸谨慎开口,“如今四方未靖,虽暂定方略,然粮秣军械之费甚巨,大兴土木,恐耗民力,亦恐招致非议……”他指的是朝中那些仍心怀汉室、或对曹操权势膨胀心怀不满的士人。
曹操抬手打断了他,目光深邃:“公达所虑,吾岂不知?然,汝可知吾为何要筑此台?”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北方辽阔的天空,仿佛在回顾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自董卓乱政以来,天下分崩,群雄并起。吾初举孝廉,志在郡守,唯愿天下太平。然时事逼人,不得不提三尺剑,扫荡群丑!破黄巾、讨董卓、灭吕布、平袁术、定河北、克荆州、败马超……三十年间,栉风沐雨,几经生死,方有今日之局面。”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与傲岸:
“如今天下三分,吾据其大半。此非天意乎?吾非为个人享乐,乃欲借此台,以彰武功,以威远方,亦以娱吾暮年!岂不闻古人云‘千金买马骨’?吾筑此台,亦是要向天下人昭示:跟随我曹操,不仅能定乱世,更能创太平,享盛世之华章!”
程昱闻言,眼中闪过精光,他更理解曹操性格中霸道与务实结合的一面,立刻附和道:“魏公此言甚是!此台若成,其意义非凡!其一,可彰显魏公扫平群雄、廓清宇内之不世功业,使天下士民知天命所归;其二,可震慑孙权、刘备,使其知我根基深厚,国力强盛,非其偏安一隅所能抗衡;其三,亦可借此机会,检阅、犒赏有功将士,凝聚人心;其四,”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亦可借此工程,进一步将邺城营造为超越许都的真正的政治、文化中心!”
曹操赞许地看了程昱一眼,这正是他心中所想,只是有些话不便明说。他将目光投向负责工程的官员。
将作大匠早已准备多时,呈上初步的规划图卷,恭敬地说道:“禀魏公,臣等勘察地形,此台基址选于漳河之滨,铜雀苑内,地势高亢,可俯瞰邺城。初步规划,台高十丈(约23米),有屋百余间,台顶铸大铜雀,高一丈五尺,舒翼若飞,神态逼真。台下引漳水经暗道穿台而过,名曰‘长生渠’,取其祥瑞之意。台周设金虎台、冰井台为双阙,三台之间以阁道虹桥相连,悬空而行,宛若仙境……”
曹操仔细看着图卷,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打断道:“不够!还要更高,更壮丽!不仅要铸铜雀,还要设鼓楼、钟室,集天下奇珍异宝于其中!更要能容纳千名甲士操演,百官宴饮!此台,当成为我北方的象征!”
他转向荀攸和程昱,语气转为严肃:“至于公达所虑之民力、财力……此事需周密安排。可分批征调民夫,以工代赈,给予钱粮,勿使扰民过甚,反生怨怼。所需财物,一来自府库积储,二可令各地贡献,三嘛……”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些依附于我,欲求富贵的世家豪强,也该出出血了。此事,由仲德你亲自督办,务求高效,亦需稳妥。”
“诺!”程昱躬身领命,他深知此事关乎曹操的颜面与威望,必须办好。
荀攸见曹操决心已定,且考虑周详,便也不再反对,转而建议道:“魏公,既然要建,便需有名。此台既以铜雀为标,何不名曰‘铜雀台’?雀者,吉祥之鸟,亦暗合‘爵’位,寓意深长。”
“铜雀台……好!便叫铜雀台!”曹操抚掌大笑,显然极为满意。
建安十九年秋,在曹操的强力推动下,铜雀台的庞大工程,在漳河之滨正式破土动工。无数工匠、民夫开始汇聚邺城,采石伐木,夯土筑基。
夜深露重,邺城秋凉。铜雀台上风声低回,檐下悬灯被风吹得轻晃。
曹操立于台前,身披玄裘,望着远处隐没在雾色中的城灯。他已经在这风口站了许久。
从下方石阶传来脚步声,荀彧披着青衣缓步上来,手中握着一盏灯。
“主公,夜深露重,该歇息了。”
曹操未回头,只淡淡道:“文若,你来了。”
荀彧走到他身旁,将灯放在石案上,烛火映亮两人半张脸。
“你在想什么?”
曹操沉默片刻,轻声道:“继嗣之事。”
荀彧一怔,抬眼细看他——曹操眉宇深锁,神色沉郁。那是他极少露出的表情。
曹操缓缓道:“我半生征战,始以匡汉为志,后以安民为责。如今天下渐定,却不知这天下将落于谁手,是祸是福。”
荀彧垂首,语气温和:“主公此言过重。魏国新立,士望日隆,公子贤能众多,此为福非祸。”
曹操笑了笑,却无半分轻松:“贤能众多,便是祸。你比我更清楚。”
荀彧沉默。
烛火摇晃,照出曹操眼底一丝疲惫的光。
他缓缓开口:“昂儿心宽仁厚,像我年轻时未涉世那会儿。若天下太平,他能守;但若风起浪翻,他未必能御。”
“丕儿思虑周密,有智有谋,却太多疑,太急。像我后半生的模样——成事者,却非安天下者。”
“子建……”说到这里,曹操微微叹气,“文采出众,胸怀真挚,可惜……太不羁。若让他治国,他必先治人心,而人心最易反噬。”
荀彧听着,心中微叹。
他轻声问:“主公,可有定意?”
曹操摇头,盯着远处天边一点微弱的星光。“未有。”
“我本不愿思此事。”他低声道,“但那夜……我听见三子议我拒玺之举。”
荀彧微微一惊。
曹操转过身,看向他,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骄傲,也有一丝难掩的惆怅。
“昂儿言仁,丕儿言势,植儿言义。三人所论,皆中我心。可惜——”
他顿了顿,苦笑一声,“三人所行,未必能合一。”
荀彧叹道:“主公虑远,实天下之幸。然继嗣非独论贤,更要合势。公子三人,各有其才,然天下形势在变。”
曹操看他一眼,淡淡道:“文若以为,何者可承我志?”
荀彧沉思良久,答得极慢:“若论仁德,则曹昂;若论谋略,则曹丕;若论名望,则曹植。然主公之志,不止在家,不止在国,而在天下。”
“若要延天下之安,非独择一人,而要择能制诸人之人。”
曹操眯了眯眼:“制诸人?”
荀彧缓缓点头:“能令兄弟皆服,群臣皆从,天下不乱者,方可为继嗣。”
曹操望着烛火,沉默了许久。风从铜雀台下卷起,烛焰一晃,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极长。
良久,他轻声笑了笑:“制诸人……文若,你还是老样子,说话不指名,却字字是刀。”
荀彧垂首,缓缓道:“臣不敢刀主,唯恐主日后误天下。”
曹操抬头,看向那片朦胧的夜空。“我这一生,打了无数仗。最难打的那一场,是在心里。”
荀彧拱手:“主公若能心定,天下可定。”
曹操笑了:“文若,你说心定?我的心,从未真正定过。也许,这就是天命不许我做帝王的缘故。”
荀彧正欲答话,忽听远处铜铃声响,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
曹操抬手掸去肩上的落叶,转身往殿内走去。“文若。”
“在。”
“此事先不外传。子修他们年少,争心未定,我不愿他们先被天下裹挟。”
“诺。”荀彧低声应道。
曹操脚步缓慢,背影映在昏黄的灯光里。
他忽然停下,回头看了荀彧一眼,语气极轻:
“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可替我看一眼这天下,是否仍在我心中那条道上?”
荀彧微微一颤,俯身一拜,声音沉稳如山:“臣以此命为誓。”
曹操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那盏铜灯燃到最后,火光闪了一下,悄然熄灭。
荀彧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望着那片漆黑的夜色,低声自语:
“主公……您既要定天下,又怕天下定。如此两难,唯有天,解得开。”
夜雨方歇,邺城西苑。
竹林滴水,灯火未息。书堂内炉烟袅袅,映出两道人影——一是荀彧,一是郭嘉。
荀彧正展卷案上,灯光映在他细致的面容上。郭嘉坐在对面,懒懒靠着书案,嘴角带着他那惯常的笑,似醉非醉。
“文若,”郭嘉举杯轻抿,“听闻主公近日与你夜谈至深夜,可是为立嗣之事?”
荀彧抬眼,目光如刀:“奉孝,你消息倒快。”
郭嘉轻笑:“这邺城里,凡是风动,终要入我耳。”
荀彧沉默片刻,低声道:“主公的心,动了。”
郭嘉将酒杯旋了一下,酒光折在他眼中,似笑非笑:“动,便是未决。若真决了,岂还需你来劝?”
“正因未决,才最难。”荀彧叹道,“三子各有长短,皆非庸才,可惜天命只容一人。”
郭嘉放下酒杯,懒洋洋地靠回椅背:“那你怎么看?”
荀彧抬起目光,缓缓道:“若论仁德,曹昂第一。仁而有度,智而不骄,可惜……他太像主公早年。那时的主公,心怀天下,却不容于时局。仁者,不足御变。”
郭嘉轻叩桌面:“我听出你的意思——仁可立,不可存。”
荀彧目光微闪,却未答。
郭嘉又道:“那丕儿呢?”
荀彧略微迟疑:“聪明,心细,城府极深。但太急于功名。主公尚在,他已思父业之后。此子可承权,不可承心。”
郭嘉笑了,笑意中带几分讽意:“文若,你这话倒公允。曹丕像主公晚年,杀伐有余,宽容不足。若他得国,魏室必盛于表,而虚于里。”
“盛于表,虚于里?”荀彧重复了一遍,沉思片刻,道:“正是我所忧。”
“那子建呢?”郭嘉问。
荀彧轻轻叹息:“才华惊世,心性太真。若生于盛世,必为一代文宗;生于乱世,却只会为诗所困。”
郭嘉“呵”地一笑:“他不是为诗所困,是为心所困。”
荀彧凝视他:“你是说?”
郭嘉起身,负手走向窗边。窗外月光如水,洒在他衣袍上,映出淡淡银光。
“子建眼中有理想,胸中有诗书,可手里无权。若让他治国,他终会被天下所误。诗人多情,而天下无情。”
荀彧点头:“你我所言无异。”
郭嘉却忽然转过身,目光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但文若,你想过没有——若这天下注定不稳,何必选个稳的人?”
荀彧怔住。
郭嘉走近一步,笑意渐敛:“主公一生,开创之功无人能及。可天下终归要入他人之手。若选曹昂,天下或安,但会渐衰;若选曹丕,天下会强,却失仁;若选曹植,天下会乱,却有生机。”
荀彧眯起眼:“你的意思是——以乱换生?”
郭嘉点头:“正是。”
他举杯一饮而尽,语气低沉:“有时候,乱世之后,才有真治。文若,你信不信?”
荀彧神情复杂,久久未答。
他忽然道:“你太相信天命,我信人心。”
郭嘉轻笑:“而我信势。”
荀彧叹息:“若主公听你的,魏国将立于刀锋;若主公听我的,魏国将安于慢火。可惜,主公自己既是刀锋,又是火。”
郭嘉笑声渐淡,放下酒杯:“所以他迟迟不定。因为无论选谁,都是错。”
屋外风起,卷起几页竹简,纸面沙沙作响。
荀彧伸手压住书卷,低声道:“主公若真不能定,恐怕命运会替他定。”
郭嘉抬眼望着那一点摇曳的烛火,半晌,轻声叹息:“魏国的命,怕是从那一夜就注定了——从他拒金玺那一夜。”
荀彧看着他:“奉孝,你说这话,好像在告别。”
郭嘉笑了笑,眸光中有一丝莫名的温柔:“文若,你我终究走不同的路。你护的是心,我守的是势。哪天我不在了,你替我看看——主公最后选的是哪条。”
荀彧微怔。郭嘉的笑,在烛火中仿佛被风带走。
建安十九年冬,邺城寒重如铁。
风自北来,卷着城外的雪。郭嘉卧于邺西别院,室中炉火微弱,熏香混着药气,透出一股难言的冷意。
他咳嗽了两声,唇色苍白,却仍撑着身子对侍从笑道:“这邺城的酒,入冬就淡。等来年开春,若我还在,得让主公派人从汝南带些来。”
门外忽有急促脚步声。侍从欲禀,门帘已被一把掀开。
曹操披着黑貂裘,肩上积了雪,神色冷峻。身后跟着一名须发如霜的医者——正是华佗。
“奉孝,”曹操的声音低沉而急,“我听闻你病势加重,怎不早报?”
郭嘉苦笑,想起身,却被咳声止住:“主公,区区小疾,不足挂怀。”
“你是我的股肱,怎能如此轻言!”曹操一摆手,命侍从铺榻,亲自上前搀住他,“来,坐好。”
华佗走近,微拱手行礼,便俯身把脉。指尖冰凉,屋内静得只余火声。
片刻后,华佗缓缓抬头,神色复杂。“魏公……郭将军积劳成疾,气血久衰,虽可暂稳,然……”
曹操目光一紧:“然?”
华佗低声:“根已损。若再忧思过度,恐难至来春。”
屋内寂然。
曹操的手微微收紧。郭嘉看出他情绪,反倒笑了笑,语气仍带几分轻松:“主公不必忧。世间事,不过盛衰轮转。郭嘉若死,不过换个角度看天下。”
曹操的喉头动了动:“胡说。”
郭嘉轻咳,取过案上茶盏润了润喉:“主公请坐。我尚有几句话要说。”
曹操迟疑片刻,终在榻旁坐下。
“我自随主公以来,见主公平袁术、破吕布、平河北,如今又定潼关,威震四方。主公志远非常,已非人臣可及。”
“然天命多妒功高。”郭嘉轻声叹息,“主公若求天下久安,当思传之后嗣。”
曹操闭了闭眼。郭嘉的目光虽弱,却锐利如刃。
“主公思子众矣。昂公仁厚可安民,丕公多智可驭势,植公文才可动人心。”
“然若问谁可继主公之志——应选能驾驭天下之势者。”
曹操静听着,眉间阴影加深:“奉孝,你与文若说的,不尽相同。”
郭嘉笑了:“文若信德,我信势。”
他缓缓转头,目光飘向窗外那一片寂白的雪色。
“天下未定,德不足以驭乱。若以德承业,则子孙仁弱;若以势承业,则家国可久。”
“主公,仁者可守,智者可兴,惟强者可存。”
这句话落地,曹操的指节微微一紧,发出轻响。
他低声问:“你要我选丕?”
郭嘉轻笑:“主公自有衡量。臣只劝一事——别让仁心坏了局。”
屋外风起,雪片拍在窗棂上,发出轻脆声。
华佗悄然整理药箱,低声道:“将军需静养,不可再动气。”
郭嘉挥手笑:“劳神者非我,劳心者是主公。”
曹操起身,目光沉沉,久久不语。
他忽然俯身为郭嘉理被角,语气低缓:“你不死,魏国必更稳。”
郭嘉望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感动,又轻轻笑道:“我若不死,天下不兴。”
曹操一怔。
郭嘉闭上眼,声音微弱如叹:“主公的天下,不该有太多影子……包括我。”
那一刻,炉火“啪”地炸开一声,烛影摇曳。
曹操转身走到门口,沉声道:“华佗,务必想尽法子保他。”
华佗拱手:“竭力而为。”
郭嘉却笑着在后头道:“主公若真想救我,就别叫我劳心。世事如棋,我已行尽此局。”
曹操脚步微顿,却未回头,只道:“好生歇息。”
风雪扑面,他披衣而出,背影被灯火拖得极长。
屋内,只余炉香一缕。
郭嘉靠在榻上,喃喃自语:“魏国若兴,当有血路……主公啊,愿你忍心成就天下。”
华佗收起针具,叹了口气:“我医人身,你医天下。然天下之病,岂一方药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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