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年夏,洛阳的风热而燥。
宫阙高台下,檐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曹丕自北门而入,尘土未去,神情却庄重。
他旅途连夜兼程,从徐州一路赶回,不先见父,不入府,反直往关羽的宅邸而去。
府门外,禁军守卫森严。
听得是“魏公次子曹丕”,立刻放行。
关羽身着轻甲,正在庭前磨刀。偃月刀的刃光如雪,映在他冷峻的眉眼间。
听得脚步声,他抬起头,见来人是曹丕,神情微敛,起身一揖。
“子桓公子,徐州一行归来,可安?”
曹丕拱手还礼,笑道:“一切安好。玄德公与三将军皆安,特命我带信交于将军。”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蜡封黄信,封面书着“关云长亲启”四字,字势挺拔遒劲,正是刘备亲笔。
关羽接过信,沉默片刻,低声道:“……他还记得我这个兄弟。”
语气虽平,却隐隐有几分哽咽。
曹丕微微一笑:“不仅记得,还时常提起。玄德公说:‘若无二弟,吾不知何在。’”
关羽听罢,眉头轻颤,展开信纸。
信中字迹如行云流水:
“二弟云长:
徐州既定,百姓安,张飞整军,民心渐聚。吾得贤佐诸葛亮,智略非常,深可托大事。
子桓来访,言父公勤国忧民,忠于陛下,吾心安矣。
吾等皆受汉恩,当共辅天子,不可忘本。
君在洛阳,愿以忠义自持,辅公以正,不使奸臣乱国,不负天下之望。
弟若安,兄心自定。
——玄德手启”
关羽读到“共辅天子”四字时,手指微微一紧,纸边被生生掐出一道痕。
他静静地读完,良久未语。
曹丕在旁候着,不催。
窗外风过,吹动案上烛火,烛影摇摇。
关羽缓缓叹息:“玄德仍是那样的心性——仁厚、信重。可天下未平,此心未免太柔。”
曹丕道:“我父亦知。正因如此,他才放心徐州交于玄德。”
关羽沉默半晌,抬眸望向曹丕:“玄德信中言‘忠于陛下’。你以为,你父忠于陛下乎?”
曹丕神色未变,只是语气更缓:“忠,未必是俯首。
若天下可安,谁坐龙椅,于天下何妨?
我父常说:‘我不为帝,只为民。’”
关羽听罢,望着他许久,终于点头:“此言,我信。”
院中灯火摇曳,关羽将刘备的信卷好,放入竹匣。
沉默片刻,他抬起眼,看着曹丕,语气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情绪:
“徐州那边……可真如信上所言?百姓安乐,城中无战?”
曹丕点头,缓缓答道:“确然如此。徐州府衙重修,街道平直,市中无扰。我所见,农夫昼耕、商贾夜行,孩童能读书于社学,军中亦无扰民之事。”
关羽的眉头松了几分,眼神却仍锋利:“那我兄与三弟呢?他们——可安?”
曹丕露出一丝笑意:“玄德公精神甚好,日日理政。张将军……依旧豪放。宴席上曾三次劝我饮酒,说‘二哥若在,当斩千杯’。”
关羽不觉也笑了,鬓角的红须在灯下微颤:“他那性子,从未改。”
笑声一止,神色却忽然凝重。
“徐州虽安,乱世未平。大哥的心……可还系于天下?”
曹丕望着他,略微沉吟,答得极诚:“我看他心,仍在天下。只是这‘天下’,在他心里,不是山河,而是百姓。”
关羽低声一叹:“他自少年起便如此。心太软,也太重。”
又抬眸看曹丕,语气更缓:“你说,他得了个诸葛亮,真如传言那般奇才?”
曹丕眼底微微一亮,似乎回忆起那夜徐州书堂中的烛影。
“的确奇才。”
他缓缓开口,语气像是在回味一场无法忘怀的谈话:
“那人年纪不大,言语如风,却每一句都能入骨。我与他论天下之势,他只笑道——‘曹公得势于北,刘公得心于南,若势与心并,天下可安。’”
关羽眉梢微挑:“此言有见地。”
“他又说,”曹丕继续道,“‘治天下者,不可独强。强则人畏,畏则不久。’”
关羽沉默良久,缓缓点头:“此人,确非常人。若我兄真得其辅,未必是坏事。”
曹丕看着他,目光有几分探寻:“将军不疑他?”
关羽轻哼一声,目光如刀:“疑?我不信术数,不信天命。若他能劝我兄忠于汉室,不违正道,我自敬之。若他有异志——哪怕天纵英才,我亦斩之。”
曹丕沉默,随即轻声笑道:“将军之言,倒有我父的风骨。”
关羽冷冷一瞥,目光却缓了几分:“子桓,你父不同。他有雄心,我兄有仁心——若两人都心正,这天下或许早已太平。”
曹丕抿唇,低声道:“天下太平,未必有人敢坐在那个位子上。”
两人对视,烛火在他们之间摇曳。
一人是忠义的将,一人是权势之子,
可在这短短一夜,他们都看出了对方身上那一丝隐约相似的孤独。
关羽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温酒,语气少了几分戒备。
“子桓。你父雄才盖世,但若真有一日,他登极自立——你,会如何?”
曹丕看着酒中倒映的烛影,缓缓答道:
“若他为天下登极,我随之;若他为己登极,我阻之。只是——我尚不知,他为哪一个。”
关羽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轻叹:“你与我兄,倒有几分相似。”
曹丕抬眸,微笑:“也许天下的好人,都太像。”
酒尽灯残。
曹丕起身告辞,步出府门时,天边微亮。
晨风里,洛阳的城铃叮当,仿佛在唱着一首没人听得懂的歌。
关羽立在门口,望着那背影,喃喃自语:“子桓非凡人……若他真继父志,天下未必无望。”
而曹丕走在长街上,心头却回荡着关羽那句冷冷的话——
“若他有异志,我亦斩之。”
他抬头望向渐白的天光,微微一笑。
“将军啊,若真有那一日——恐怕你也不会有机会动刀了。”
建安二十年六月,洛阳初夏。
朝阳从重檐飞瓦间洒落,宫墙的丹漆在光中泛着微光。
曹丕刚从关羽府中出来,衣袍尚带着酒气,却未回魏公府,而是直接转向宫中。
他此行不奉父命,也未禀于尚书台,只凭一道“面见陛下”的口谕。
禁军认得他,虽疑,却不敢阻拦。
宣德殿内,汉献帝刘协正对案批阅奏章。
案旁焚着沉香,香烟氤氲,将那双久居深宫的眼睛映得有些昏沉。
侍中小声通传:“魏公子曹丕求见。”
刘协微微抬头,目光闪过一瞬复杂的情绪。
他放下笔,淡声道:“宣。”
曹丕行礼入殿,拜伏至地。
刘协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才温声道:“子桓免礼。卿远行徐州,辛苦了。”
“臣不敢。”曹丕躬身而立,眼神沉静。
刘协微微点头,放下手中折子,语气含笑:“听闻玄德在徐州施政有方,此行可有所得?”
曹丕答道:“得三事:一见徐州民安,知玄德公不假仁;二见诸葛亮,识天下奇才;三知世心所向,不在兵锋,而在德义。”
刘协的神色微动。
他缓缓抬眼,目光中既有探询,也有几分怅然:“德义……若真能济天下,何至今日?”
曹丕正色:“德义未亡,只是无人敢用。”
刘协轻叹一声,合上案前的奏章:“此言有理。自董卓以来,刀兵未息,朕所见者皆争权逐利。唯曹公尚能扶持社稷,使朕仍得坐此殿中。”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但那笑意极淡,几乎掩不住骨子里的倦意。
曹丕察觉出这抹淡淡的讽刺,却仍恭敬回应:“陛下圣明。家父受命于天子,志在平乱。臣此番回京,得见陛下龙颜安康,实为天下之幸。”
刘协轻轻摇头:“子桓,你父忠勤,朕岂不知?只是天下人只见曹公之威,不见曹公之心。你可知,为何朕近月加封魏公,许其‘剑履上殿’?”
曹丕微微一怔。
刘协垂目,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像是对自己说:“不是朕惧他,而是朕欲知——他登高到何处,才肯停步。”
殿中陷入一瞬寂静。
曹丕的指尖轻轻一颤。
他明白,这并非质问,而是帝王的试探与悲凉。
他缓缓答道:“陛下,家父登高,不为夺天命,只为天下不坠。若他有日归政于陛下,亦是陛下恩德使然。”
刘协抬头看他,眼神渐渐柔和:“你倒与令尊不同。”
曹丕心头一动:“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起身,缓缓走下御阶,近前几步,低声道:“曹公见我,眼里有天下;你见我,眼里有我。”
曹丕一时怔住。
他看着这位被天下称为“天子”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他并非无能懦弱,而是被困在笼中的理智——清醒、压抑、近乎悲悯。
刘协重新坐回御座,神色恢复平静:“子桓,朕听说你文采甚高,能赋诗言志。徐州一行,可有新作?”
曹丕微微一笑,取出怀中一卷帛书。
“臣在徐州途中,见民生安定,感慨于心,遂成拙作一首《平原行》。”
他展纸诵道:
“原田无战火,野老尽耕耘。
风来禾黍香,日出童稚闻。
若问谁持国,惟言在圣君。
愿陛下安社稷,四海共承文。”
刘协听完,久久不语。
他放下茶盏,声音微微发颤:“你将功归于朕?”
曹丕拱手道:“臣所见,天下之安,不在一人之功,而在君臣同心。
若天下人都以为功在魏公,则乱根未除。若天下人信是陛下之德,则魏公之志可明。”
刘协凝视他许久,目光复杂:“你比你父,更懂人心。”
曹丕低头:“臣不敢。”
刘协微笑,那笑中竟带着一丝温意:“朕信你。日后宫中若有宴,必邀你同赏诗文。”
曹丕告退出殿,天光正盛。
殿外宫女提着花篮经过,檀香味随风飘散。
他停下脚步,回望殿门上“宣德”二字,心底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字既是帝德之宣,也像是一道深不可测的网。
他忽然明白,皇帝并非无力之人,只是藏得太深。而他曹丕——已经被这场博弈卷入其中。
洛阳的夜,总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寂静。
宫外的水榭垂柳摇曳,月光洒在青石小径上,薄薄的露气映出一层银辉。
曹丕从宣德殿出来,绕过御花园的影壁,步入了西苑偏殿——那是曹植的暂居之所。
门口的侍从见是魏公子,立刻行礼:“二公子在殿中作诗,尚未歇息。”
曹丕微微一笑:“他若歇息,才是奇事。”
说着,轻轻推门而入。
殿内烛火明亮,案上堆满了纸墨与半干的诗稿。
窗外的风吹入,卷起几页诗卷,字迹龙飞凤舞,皆是清新俊逸。
曹植正执笔凝神,唇角微动,似在默诵未尽之句。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惊喜道:“二兄!”
“还未睡?”曹丕笑着上前,替他把被风吹乱的诗纸压好。
“睡不着。”曹植笑了笑,“宫中太静,连风声都带着礼数。”
曹丕一怔,随即笑叹:“这句话……可别让人听见,连风声都有礼数,也太像讥讽。”
曹植撇撇嘴:“我不过是实话。陛下待我不薄,常召我入内论诗。可每回总觉得身上多了几层拘谨——不似在邺时,与二兄、荀文若他们对坐高谈。”
曹丕坐下,看着弟弟,语气渐柔:“这话我懂。”
他沉默片刻,又问:“近来陛下召你频繁,可有说什么异样的话?或问我父的事?”
曹植神色一变,放下笔,认真道:“二兄……你是担心我说错什么?”
曹丕没有否认。
“你在陛下身边,言语一差,传入他耳中,就可能被解作旁意。你性子直,才思敏捷,却未必谨慎。”
曹植沉默了片刻,终于轻声道:“我知。上次宴中,陛下问我《求贤令》之意,我说‘魏公举贤不问出身,是盛世之德’。陛下笑而不语,倒是侍中伏完在旁轻咳一声。”
曹丕微微皱眉:“伏完……”
他想了想,叮嘱道:“那人是伏皇后的亲族,言行都在陛下心腹之中。你日后若言及家父,务求三思。夸亦要有度。”
曹植点头,神情略有惆怅:“原来连称颂也要小心。”
曹丕看着他,语气复杂:“弟弟,这宫中不是诗社。一字失之,可能误人一生。”
他顿了顿,又问:“陛下常召你作诗,可有谈政?”
曹植摇头:“未谈政,只偶尔问我对天下之势如何看。我说——‘曹公忠于社稷,愿为陛下股肱’。”
他抬眼看兄长,“这话,不妥吗?”
曹丕仔细盯着他,神情久久未动。
许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妥,也不妥。”
曹植愣住:“何意?”
曹丕缓缓解释:“‘曹公忠于社稷’是好话,但若听者心有不安,‘社稷’二字,或被误作‘魏国’。弟弟,你天真,陛下聪明。聪明的人,最怕聪明话。”
曹植怔怔看着他,良久才低声道:“原来如此。”
他轻笑一声,“我只是想让他知道,父亲无二心。可若连这种话也要揣度……那这宫里,还有真言吗?”
曹丕默然。
他抬头望向窗外的明月,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真言在世,不易存。”
两人沉默片刻,忽而传来几声夜鸦啼叫。
曹植倒了两杯温酒,推到曹丕面前。
“二兄,你放心,我虽爱诗,但不会让诗毁我。我会谨慎的——虽不擅权术,也知护身。”
曹丕看着他,忽然伸手轻拍弟弟的肩,语气里带着几分罕见的柔和:“我信你。只是,你若真能在陛下身边久留,切记一句话:诗可近人,莫近权。”
曹植微笑:“我记下了。”
他忽又笑起来:“二兄,你今日好像比往常更像父亲了。”
曹丕挑眉:“那是褒还是贬?”
曹植哈哈大笑:“褒!父亲治天下,二兄治我——皆是良才!”
两人相视一笑,烛火摇曳,兄弟情深,几乎忘了外界的权谋与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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